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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的讀者們，大家好，我是小祁，上海人，今年36歲。我的人生前半段很順利很平凡，被生活推著按部就班地讀書、工作，也有自己的小愛好和小夢想。23歲，命運對我露出猙獰的獠牙，因為腳趾上一個久久不能癒合的小傷口，我在10年間陸續截去右腳大拇指、左腳五個腳趾、左腿和右腿，我曾擁有的未來、曾經的愛好，基本灰飛煙滅了。說實話，這樣急轉直下的人生，我到現在還無法完全接受，但我在努力學著適應。小祁\/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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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我出生於上海一個普通的雙職工家庭，母親是護士，父親是軍工廠工人，印象中家境一直比較拮据。小時候的我行事中規中矩，是個小胖子。小學畢業時身高一米四，體重將近140斤。我的童年照片不多，不過在合影裡都是笑得最燦爛的那個。這張照片最上排，右數第一個傻樂的男孩兒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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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入初中後，我開始抽條，身高迅速躥到了一米八二。父母管束嚴格，青春期我沒做過什麼叛逆的事。那會兒流行一部叫《灌籃高手》的日漫，我喜歡上了裡面的一個角色，紅頭髮性格馬虎球技如神的櫻木花道，繼而迷上了打籃球，我把初中大部分的課餘時間奉獻給了球場。這張照片前排穿短褲的就是13歲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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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6歲的我初中畢業。中考成績一般，我沒有上高中。當時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聽從父母的安排，直接去了父親上班的軍工廠的直屬技校。我的專業是板鉚工和維修技術，選擇它僅是出於就業方面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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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後，從技校畢業的我如期進入軍工廠，工作半年後，成為一名飛機機械師。當時的師傅很看好我，電影《衝擊亞馬遜》中有架編號9117直升機就是我維修過的。記得第一月工資才470多，正好趕上中秋節，就買了月餅和水果看望老師；之後兩個月工資稍微多一些，給母親買了手錶還有吊墜。這是我剛上班，車間組織去旅遊時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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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工廠的工作穩定，強調組織和紀律。當時廠裡效益不好，我覺得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沒意思。那段時間，籃球成了我情緒發洩的出口。我一直是個乖孩子，被生活推著走，但這次我想給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工作不滿一年，我瞞著父母報名參軍，拿到入伍通知書才讓父母知道。2002年12月，我第一次離開家去軍營。在連綿陰雨中登上遠行的火車，看著爸媽轉身離開，眼淚不受控制就落下來。這張圖，是入伍第一年戰友戰友給我的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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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之前苦練籃球打下的基礎，體能訓練並沒有讓我覺得辛苦。我的失落主要來自願望落空：我一直想去修理所，結果被分配到警衛班，之前學了三四年的專業技能毫無用武之地。好在我遇到了很好的戰友和班長，很快把失落感轉化為動力：學習放映技術，自學參加大專考試，第一個去獻血，積極參加各類活動——我想讓自己充實一些，爭取優秀。這是我（左一）和戰友在文藝晚會上表演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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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的軍旅生活讓我養成了自律的習慣，磨鍊了意志，身體素質也好了很多。和戰友比拼整理內務，我的被子總是疊的最齊整的。因為表現一直比較優秀，2004年7月份我被評為優秀團員，10月份經引薦入黨，還被推舉當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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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籃球的愛也延續了下來，在軍營裡，我是籃球場上的絕對主力，跳起來投籃的那一刻，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控制感讓我著迷。這是我和隊友的合影，應該是一場比賽結束後，大家都笑得很開懷。那會兒，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享受籃球帶給我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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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底，我的兩年服役期快滿，教導員和政治處主任幾輪勸服，都希望我能留下。但當時正好趕上家裡換房，經濟負擔大了很多，為了分擔父母壓力，我準備退伍就業。2004年12月1日，站完最後一班崗，我戴著大紅花離開了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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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後，我沒想太多，當時唯一清晰的念頭就是想工作掙錢，於是回到廠裡繼續做了機械師。這樣平靜的日子持續了近三年，工作之餘，我喜歡體驗各種運動，漸漸地也有了自己的夢想：要努力掙錢，然後走遍全國。\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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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翻看過去的照片，覺得很恍惚，也很遙遠。那時，我的性格還很陽光，對未來有那麼多憧憬：2006年，渴望被注意的我還自己報名參加了電視節目，這是錄製現場拍的合影，後排最中間的是我。\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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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出現異樣是在08年初，之前毫無徵兆，直到現在也不確定病因。推測是07年底出差趕上鬧雪災，天氣很冷給凍壞了。回來後隔了一兩個月，腳趾破了，一直長不好，疼得整晚睡不著覺。去華山醫院看病，被確診為“閉塞性脈管炎”，中醫叫“手足脫骨疽”。這病凶險難治。當時的我下肢大面積血栓，醫院下了病危通知。轉院到中山醫院，做了5次全麻的大手術，還是宣告失敗，醫院給出的選擇是隻能截肢或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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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投無路，我轉到一家中西醫結合醫院，一位老醫生花了5個月時間，暫時幫我把腿保住了，但是右腳大拇指已經壞死，只能截去。當時覺得慶幸，至少把腿保住了，我還能站起來，還能走路。2008年下半年起，我的生活逐漸重回正軌：2009年初回單位上班，2011年結婚，2013年有了可愛的女兒。只是藥物治療留下的浮腫再也沒有離開過我，這是2010年參加同學婚禮時拍的照片，右一是我。\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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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左腳腳趾陸續壞死，只能全部切掉。大夫沒轍了，建議我出院，之後我拖著殘腿繼續上班。病情反反覆覆，身體的疼痛和高昂的醫療費讓我快承受不了。2015年12月，左半腳掌全部壞死，我決定截肢。兩年後，病情再次復發，最終右腿截肢——三年時間，我失去了兩條腿。截肢手術前，每天要輸5、6瓶液體，手背都扎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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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時光，失去雙腿，父母的身體又先後出現問題。17年8月，母親結腸癌手術，她出院後一星期我開始住院，10月父親突發腔梗。17年底，右腿還未截肢前，外面寒風刺骨，而我疼得滿頭大汗。最疼的是每天早上換藥，那會兒只要聽到走廊裡有換藥車推過來的聲音，我的腿就會不由自主地抖。大病初癒的媽媽在一旁看著我默默流淚。生病後我很少拍照，僅剩的幾張照片都不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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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肢後，我需要佩戴義肢。質量稍好的自費義肢很貴，最便宜也要6萬，但材料輕，塑形好，連接杆是鈦合金的，腳掌彈性好，佩戴行走較舒適。我使用的是殘聯提供的義肢，廉價，需要五年一換，佩戴感受差很多。16年5月，我去假肢廠第一次戴左腿義肢。使用之初需反覆調試，和義肢更好地磨合。半天的行走訓練，每次開始沒幾分鐘，我就疼出一身汗。用了兩年時間，我逐漸適應了義肢“長”在身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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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陸續有認識的病友選擇出國治療，效果好一些的保住了腿，但我家的條件不允許。雙腿截肢後，本以為可以減緩的疼痛仍像附骨之蛆一樣不放過我：這幾年，因為疼痛，我每晚只能睡3、4個小時。深夜疼痛難忍、無法入眠時，想到自己的人生完全被打亂，起因竟是腳趾上的一個小傷口，我哭了，命運多麼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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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上班後，我沒法再做機械師，轉做收入更低的倉庫管理員。我家在上海老式樓房的第四層，沒有電梯。每天上下班爬的這4層樓，對我來說是巨大的體力消耗。漫長的梅雨季節，殘肢與義肢的接合處疼得彷彿百蟻噬心，每邁一步都像酷刑。2008年截去第一根腳趾後，我再沒碰過籃球。曾經我能那麼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體，現在在家門口摔倒都得別人攙著才能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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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上的不便利好適應些，隨時感受到的冷眼更讓我難受。因為沒有腿了，單位裡有個別人瞧不起我，意思是我腿都沒了還要來上班，就是混日子來搶其他人的獎金。有時候感覺自己活得連狗都不如，但我在咬牙堅持，別人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不能瞧不起自己，丟退伍軍人的臉。我們家門上，還掛著政府給發的“光榮之家”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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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有點兒好笑，處在現在這樣一個沒什麼可失去的階段，我反而比以前更容易滿足。健康的身體、運動的天賦、平順到讓人抱怨無聊的日子——我曾以為它們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其實一場疾病就能將它們悉數收回。父親擅長養曇花，這一盆曾開得特別熱鬧，然而短短兩三個小時就全謝了。看到家裡養的曇花，我經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曾在籃球場上跑跳著燃燒生命的我，就和這曇花一樣，短暫盛放過後，速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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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活還要繼續，我還有年邁的父母和可愛的女兒。尤其是女兒，她太小了，只是隱約知道爸爸沒腿了，這個表述背後的殘酷事實，她還無法完全理解。但她會用盡全力幫我。每次我回來，只要女兒在身邊，她就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用小小的身體擋住門，方便我把電瓶車開進樓道。電瓶要拎上去充電，十幾斤的電瓶，女兒能一口氣拎到四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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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得病的第12年。這些年的經歷，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可能會有一個在絕境中逆襲的昂揚結尾；但發生在我身上，就是一場讓人生全面失控的事故。有時候，我會覺得命運太殘酷了，但除了硬著頭皮撐下去，沒有別的選擇。當女兒給我戴上她心愛的髮卡，將滄桑的我“裝扮”一新，舉起手機要合影時，即使再難過，我也要對著鏡頭努力微笑。【本組照片由小祁提供，今日頭條獨家發佈，嚴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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