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3歲,患躁鬱症10年,數次自殺,兩度進出精神病院
自拍self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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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的讀者們,你們好呀,我是崔柴柴,今年23歲,是媒體從業者,也是躁鬱症患者。能平和地向大家告知生病的事實,對我來說並不容易。與躁鬱症相伴的數十年間,我和我的家庭經歷了漫長的互相傷害和彼此磨合,直到現在,也依然在尋找與痛苦共存的合理方式。今天,我把自己的經歷口述給《自拍》發表,希望和我有相似遭遇的你能從中獲得一點力量。 如果你也被精神疾病困擾,可以在評論區留下你的故事。 崔柴柴\/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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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我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小鎮。爸爸是退伍軍人,爺爺家是鎮上的大戶,在那個時候家裡就有三臺車,四合院建得極其氣派,還最早買了電視。可是爺爺奶奶在我出生後不久離婚,爸爸和爺爺隨後斷絕了關係。我一週歲後,我們家淨身出戶。這種境遇的巨大落差,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父母,也影響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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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謀生,我爸隻身去南方闖蕩,我跟媽媽留在鎮上。童年時光,我極度缺乏母愛,我媽抗拒和我身體接觸,就連我去摸她的頭髮她都會發火,我們僅有的擁抱時刻都是為了拍照。所以即使她時刻陪在我身邊,我也常覺得慌亂無助。媽媽之所以這樣,一是因為產後抑鬱,二是原生家庭給她帶來太多傷害。過於年輕就生下我,獨力撫養我長大,對她來講,我是她的心頭肉,但也是她惶恐的一部分。她把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無意識帶入了自己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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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和爸爸的關係很好,可是我腦子裡幾乎搜索不到什麼在東北時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記憶——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為了維持生計,爸爸常年在外,一年才回來一次,每年他回來的時候都下雪,我就在窗邊等著那個穿著皮夾克迎著雪回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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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我最期待的日子是過年,因為爸爸會回來,還會帶來小縣城裡沒有的好吃的,給我拍好多照片。但每次他回來,我都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思念,甚至會默默躲在角落裡。他在家的時間太短了,從他邁出離家的第一步起,我就開始想他。夜深人靜時,我會面朝牆壁,咬著嘴脣無聲地痛哭。我盡最大所能不發出聲音,不吵醒媽媽,我擔心她會認為我是個麻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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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就不愛笑,我的悲觀像與生俱來的。我基本每天都寫日記,幾乎從沒記錄過特別開心的事。在我接觸的很多躁鬱症患者中,絕大部分人都遭受過童年(或者校園)暴力,我也是。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被一堆同學追著埋進雪裡,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知道他們指著我哈哈大笑的時候為什麼會如此開心。我拼命想,我沒做錯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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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因為英語課文沒背出來,我被老師扯著馬尾扇巴掌,我努力不哭,但眼淚還是掉了出來。老師指著我說:“你這種沒爸的孩子就是沒出息,你媽要是跪在我面前求我對你好我都不會的。”直到現在我都詫異為什麼一個老師能說出這種話。很多孩子被欺負了會找家裡,但我不會,我從小就覺得,家庭,是沒辦法保護我的。還不到十歲,我就開始敵視身邊人,甚至分裂出另外一個人在夜晚陪著我,保護我,彌補白天得不到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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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歲,爸爸把我和媽媽從東北接到溫州,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了,我以為我可以逃離關於那個小鎮的噩夢,開始新的生活,但父母的爭吵很快開始。他們的婚姻出現了問題,我家開始充塞著無休止的爭吵和摔東西聲。那個時候我想到了死,我開始寫日記,一頁一頁都是渴望已經過世的太奶奶把我帶走,我不知道死後世界是什麼模樣,但我實在承受不了現狀的殘忍喧囂,我甚至吞下家裡大量的藥物,但終究還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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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初中,我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我不想上學,害怕面對同學老師,上課時得用小刀劃手腕才能勉強讓自己聽進去課。上網查了很多資料,我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央求媽媽帶我去檢查。我媽當我是青春期,但拗不過我,帶我去了一趟正規醫院。做完檢查,“重度抑鬱”四個字寫在病歷本上。可我媽覺得我這麼小的孩子不可能得這種病。回家後,她就把病歷撕了,再不提這件事。那一刻,我感覺我是她的恥辱。從小到大唯一的一次求助,被扼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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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我被送去離家很遠的一所私立高中讀書,差不多半個月才能回一次家。學校氛圍很壓抑,到處都是攝像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老師進來突擊檢查。當時我是班級團支書,除了要撐住學業,還承擔了幾乎半個班主任的職責。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和同學在食堂吃飯,因為一兩句言語不和,我會摔下碗就走。母親終於意識到,我好像病了。我再一次去了醫院,醫生給我開了藥並建議住院治療,但當時我對醫院非常反感,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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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吃抗抑鬱藥支撐日常生活,實在熬不住了,就拿刀片劃自己。一次下手狠了,被子上全是血。高二讀完,再一次走到身心崩潰的邊緣後,我提出休學,沒想到爸媽同意了。\n藥物帶來的副作用讓我每天昏昏欲睡。爸媽先是困惑,之後絕望,有一次我聽到他們在隔壁房間說,“這孩子會不會就這麼廢了?”我哭了整整一晚。我知道他們愛我,但我只求他們能理解我。可當過兵的爸爸總是說:“你要是能堅強一點,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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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周遭的誤解和惡意,讓我的處境更加艱難。剛上大學那會,室友翻出了我的藥盒,她們知道我是個有“精神病”的人,要求班主任把我從寢室換出去。直到現在,我跟大學同學聯繫都不多。曾經有人質問我,你看起來並不像抑鬱症,你為什麼要這樣,你不能好好生活嗎,你一定要譁眾取寵嗎,你這樣做不就是想讓身邊人可憐你嗎。有的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這一切都是假象,就是我太懦弱了,是我偽造出了自己的病症,是我一直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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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初中“重度抑鬱”的診斷結果被媽媽否認,但我一直斷斷續續地吞服抗抑鬱藥物。2017年4月,我又一次心臟劇痛,爸媽送我去檢查,什麼毛病都沒有。內科醫生建議我去精神科複查,結果診斷為雙向情感障礙,也就是躁鬱症,病史8年。此前所有被我歸因為“抑鬱症”的表現都有了準確的病理學解釋,那一刻我竟然有些釋然。原來這一切,都有一個原因,我生病了。我不是在逃避生活,我只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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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鬱症是躁狂和抑鬱交替出現。在抑鬱狀態,我會不停地否定、傷害自己,像是被什麼扼住了喉嚨,無法呼吸;而在躁狂狀態,這種感覺是非常奇妙的,我會忘記抑鬱狀態的自己,可以不吃不喝去工作,完全不知道累,覺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甚至出現幻聽和幻覺。病發時,我的世界觀不斷地重建又不斷被打碎,可能上一秒還在天堂,下一秒就被推向地獄。這幾年這樣的交替越發越明顯,我根本無法用意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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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試著在這反覆無常的情緒中尋找自己,找尋一種規律,比如換季的時候,我的情緒就會特別不穩定,比如要控制自己別去大喜大悲。可還是免不了沉入完全處於黑暗的時刻。在一個陽光甚好的午後,我自殺了,我現在也說不清自殺的原因,只知道搶救過來之後,我失去了將近一個禮拜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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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徹底好起來,但是既然生病了,就要好好治,我決定和病魔抗爭。我開始每天吃藥,一個是富馬酸喹硫平片,一個是丙戍酸鈉緩釋片。前者用於治療精神分裂,後面那個主要是治癲癇的,也用於治療雙相情感障礙中躁鬱的發作。我的藥物反應特別大,天天昏昏欲睡,感覺靈魂漂浮在外,總是困頓,四肢無力,坐地鐵經常忘記塞地鐵卡而被卡在閘機通道。時間久了,我覺得自己像個鬆鬆垮垮的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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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我嚴重犯病,沒法和人交流,整日以淚洗面,經歷過將近一個月嚴重的肢體僵硬、心臟疼痛後,我接受父母和醫生的建議,住進了精神病病房,開始了人生第一次,長期的,一個人的,住院時光。這裡的一切東西都讓我好奇,這種好奇中又伴隨著深深的恐懼。那時我沒想到,這段經歷會開啟我人生另外一扇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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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第一二天主要是做常規檢查,脈衝、抽血、注射安定……一項項檢查做完,我漸漸放鬆下來,開始平靜地接受每天的治療。這是我第一次做脈衝,手腕和脖子上都被貼上這樣的東西,電流會通過它們刺激我的腦神經。這些膠布貼在肉上,每次撕下來都是鑽心的疼。從住院開始,幾乎每項檢查都是媽媽陪著我,我看得見她眼裡的心疼,我也看得見她偷偷地查閱資料。我知道,我的家人,開始試著用正確的方法瞭解、理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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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生活很規律也很無趣。早上會有護士姐姐叫我起床吃藥,然後是輸液、查房、做各種治療。晚上九點左右,白天貼在我手上的寧靜貼會被“轉移”到脖子上,護士姐姐發完藥就會催我乖乖睡覺。不得不說,調整好作息之後,情緒會穩定很多。規律的睡眠讓我連痘痘都不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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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沒有壞處,因為沒有插滯留針,每天頻繁的靜脈注射讓我的兩隻手滿是淤青,到最後實在沒有地方下針了,就紮在手腕的血管上。除了靜脈注射,還有肌肉注射。我因此獲得了獲得了皮膚上針眼數目最高的記錄。如果不說我是在醫院的話,拿出這樣一張照片就可以假裝在演《猜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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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期間,每天我最期待兩件事兒:一是媽媽早上來看我,我能抱著她說悄悄話、撒嬌,那一刻感覺自己又變回了小孩子;二是晚上護士來發藥,吃完藥我就可以迅速沉入深深的睡眠,暫時躲開生活中的麻煩和壓力。有時,我去做治療,媽媽會在病房裡等我。回來看到她在病床上淺淺地眯著,我既心疼又內疚:二十歲了,還要家裡人這麼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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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無所事事的日子,讓我有了拿起手機拍照記錄的念頭。我住的病區大多是還能自理的病人,所以是開放式的。經常有人在走廊裡散步,或者在活動區聊聊天看看電視。不同的人臉上有不同的神態。他們大概也有他們的故事,也許比我還要坎坷,可是你看,他們也在努力地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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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仔細觀察大家的各種神態和舉動,一切都變得有趣起來。讓我覺得驚奇的是,大家都很好相處,也非常溫和,疾病沒讓他們變得可怖,反而賦予大多數人孩子一般的童真。有一天晚上,吃了藥也實在睡不著,我就偷偷遛到大廳去抽菸,正巧碰到了同樣睡不著的一位患者,他給我看了他畫的畫,他說自己每天都會這麼畫畫。那天,我們一直聊到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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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在衛生間刷牙時突然聽見走廊傳來一陣歌聲,好奇地往外探頭,結果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四目相對。就這樣,我在病房裡認識了第一個朋友,17歲的高中生念禾。念禾得的是躁狂症。她喜歡畫畫,經常拿著畫往我病房跑,有時也會跟我說想快點好起來,回學校去上學,再去考美院。有一天念禾突然跑到我的病房,大喊一聲:“畫畫拯救不了中國人。”我還沒來得及問這句話的意思,她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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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病房門禁以後,我偶爾會去護士臺跟護士姐姐們聊天。有一次,我問護士姐姐:“我感覺大多數人都特別正常啊,為什麼還要住進醫院裡?”她笑著反問我:“我們看著你也覺得你特別正常還開朗啊,你為啥也住院了呢?”我想了想有道理,就開始跟小姐姐們討論口紅色號。這是護士姐姐們疊的彩色摺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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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更多患者以後,我開始更能正視精神類疾病,不論是精神分裂,還是抑鬱症,躁狂症,或者躁鬱症。在這樣一個時代裡,太多人生病了,所以無須把他們過於特殊化邊緣化,大家都一樣,在芸芸眾生之間,我們只是在精神上得了一場感冒。這是我和念禾穿著拖鞋在醫院裡撒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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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半月後,我逐漸好轉,能正常進食,出門也不再那麼恐慌,甚至和朋友喝了大半瓶龍舌蘭之後,還能回家好好睡了一晚上。一個月後,我等來了出院的那一天。住院期間,我幾乎是整個病區探望者最多的病人,病床邊永遠放滿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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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因為病情惡化,我又一次住院。春秋兩季是精神類疾病的高發期,整個病區都非常缺床位。決定去住院那天,我乖乖在家把指甲剪好,因為已經是第二次住院了,我很熟悉病房的管理制度,為了不給護士小姐姐添麻煩,我自己提前把該做的事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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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區沒有變,人倒是換了一批又一批。除了每天接受常規治療,我還做了三次電休克,全麻之後電擊大腦,這樣可以暫時清楚掉腦子裡的一些痛苦記憶。有一次拔針沒有按好,血蹭到了被子上。我望著這血跡,想著如果痛苦也能這麼隨意流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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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好久了,有時候覺得一切都會好的,有時候想幹脆就這樣算了吧。躁鬱症患者就像是在黑暗中找光的人。春暖花開的四月,別人雀躍於春天的到來,我卻在苦熬著,拼盡全力不讓自己產生死\b的念頭。偶爾在醫院周圍走走,看到零零散散開著的茶花,想到自己小時候住的小區也栽滿了茶花樹,開得極盛,我每次看到就開心得不行,花落時地上像下雪一樣。後來我再沒看到過開得那麼盛的茶花。看了幾年的花開花落,沒想到自己走上了這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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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出院後不久,我工作了。直面痛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是很艱難的事。我知道去消滅和解決它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學著如何在漫長人生裡和它一起共存。讓我開心的是,在和疾病漫長的拉鋸戰中,我逐漸穩定,並且工作得到了極大的肯定。這讓我覺得,我沒自己想象的那麼脆弱和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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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還是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不配被愛的人。有天跑完步回來,洗漱好躺在床上看呂楠的畫冊,翻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同身受,但是內心裡又有對自己的嘲笑:如何獲得理解?我用我這22年來嘗試,得到的結果大都是,他們被嚇走了。而那些理解我的,也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比如我的父母,有時候他們比我還難受——我寧願他們不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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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爸爸愛你!”爸爸第一次這麼說時,我在高鐵上,沒法控制洶湧而出的眼淚。我那麼渴望愛,可爸爸從不把感情表露在外。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在電腦上一遍遍查“如何正確看待躁鬱症”,那一刻,我像他一樣,變得不善言辭起來。住院時我拒絕陪護,他們還是早晚來看我。媽說:“你爸有時不想來。”我以為他想放棄了,媽接著說,“他看到病房裡像你這麼大的姑娘,病得這麼重,他揪心。”我明白,爸爸是真的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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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生病,我和家裡鬧的天翻地覆,也因為生病,我和爸媽開始真正瞭解彼此,學會了愛要如何表達。我身上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傷口太多了,我曾經厭棄自己,也試圖離開這個世界,是我感受到的愛一次次把我拽回來。有句話一度在朋友圈非常火,“人間不值得”。可我覺得這人間,非常值得,即使我被疾病纏身,即使我曾經深陷紅塵無法自拔,即使有過種種苦痛,但,有愛,就非常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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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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