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倚天屠龍記?

如何評價倚天屠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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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学科技小黑屋
2017-05-14

【第一部分】

為什麼要行俠仗義?

如果始終記得謝遜的這個質問,那麼我們就會發現,張無忌的所作所為,跟行俠仗義這四個字簡直不沾邊。一部武俠小說的主角竟然不是俞岱巖那樣遠奔千里割取惡霸首級的大俠,而是張無忌這樣一個優柔寡斷,單純幼稚的小男人,這又怎麼可能?金庸怎麼可能讓大家認為《倚天屠龍記》是一部武俠小說?

  為什麼要行俠仗義?謝遜提出質問之後,張翠山和殷素素的回答並不相同。天鷹教的大小姐認為根本不應該去行俠仗義,那對自己又沒有什麼好處。但是很少有讀者能滿足於這一答案。我們都還記得大俠郭靖,在他的面前,這個答案蒼白,渺小,不值一提甚至令人厭惡。我們禁不住將眼光轉向張翠山,期待這位張五俠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張翠山的回答足夠真誠然而卻猶疑不定,行俠仗義最終只不過是順應天命嗎?這樣的回答過於平庸甚至令人心生鄙視。失望之下我們禁不住要說他根本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在這本書裡他根本就沒有做過什麼行俠仗義的事情,這個風姿俊雅令人妒忌的男人根本就不配稱為大俠。似乎只有俞岱巖在行俠仗義,似乎只能通過觀察俞岱巖來尋求答案。重讀那些原本並不引人注意的段落,我們發現這實在是一個令人驚異的人。在那短短的幾個段落中,他不斷的提到自己的師父,甚至拿到屠龍刀之後他腦中唯一的念頭只是回武當去請示師傅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他似乎要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交給張三丰去判斷。為什麼要行俠仗義?他肯定只會接受張三丰給出的答案。可是張三丰高高在上,似乎根本就不會理會我們的小小問題。我們智竭途窮,不得已只能回過頭去,看這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小說以郭襄和張三丰的故事開始。正如張三丰在所有事情上都是武當派中的最高權威,郭襄在峨嵋派中佔有同樣的地位。在這本書中,他們一個是活著的祖先,一個是死去的祖先,加起來正好等於是一切權威的來源。他們的權威如此之重,似乎一切問題都可以向他們去尋求解答。祖先們不僅為後輩提供庇護,而且提供標準。為什麼要行俠仗義?因為這一標準是由祖先提供的,是祖先要求後輩們去行俠仗義。但是祖先們為什麼有此要求?書中沒有回答,書中不僅沒有提到張三丰和郭襄行俠仗義的事蹟,而且也沒有提到他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為什麼要求弟子們去行俠仗義,彷彿只能歸因於古老的和更古老的祖先。祖先們不僅要求後輩行俠仗義,而且要求他們遵守道德:總的來說,要求他們做一個好人。但是好人並不一定會去行俠仗義,武當七俠似乎不僅被要求做一個好人,而且被要求成為一個優異的人。僅僅道德高尚是不夠的,那並不足以改善醜惡的現實世界。他們必須有能力發現正義並維護正義。正義和道德並不相同,後者來自祖先,道德只能是祖傳的,前者卻似乎只能由自己去思考和發現。每個人對正義都有不同的理解,在武當山上,張三丰的意見是好好招待都大錦,張翠山卻要去偷偷的揍他一頓報仇出氣。當自己所認為的正義和祖先的意見相沖突的時候,無視或者違逆祖先的意見作出自己的判斷並付諸實現似乎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正當的。每一個人都被迫自己去探尋何為正義,即使他並沒有明確的意識到這一點。對張翠山來說,只有明白何為正義,才能去維護正義或者去行俠仗義。一開始他似乎以為自己完全明白什麼是正義,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充滿自信,全不懷疑。他強迫都大錦拿出兩千兩黃金去賑濟災民。在他看來,這當然是行正義之事。但是這件事情其實並不那麼理所當然。如果強迫富人捐出資財賑濟災民是正義的,那麼張翠山為什麼不去強迫其他的富人?在他可以象強迫都大錦一樣強迫其他富人的時候卻並不那樣做,豈非就是在行不義之事?我們發現,張翠山或者根本就沒有維護正義,或者就是在不斷的奉行不義,然而他對自己的尷尬處境全無所覺。當我們看到他踏入杭州城的時候,禁不住要說,這個風姿俊雅的瀟灑文士實在是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懵懂青年。在杭州他碰到了殷素素。在這裡他不得不第一次直面正義問題。只是在面對所謂的邪魔外道的時候,人們才會明白的提到正義這個詞。人們明確的意識到那些邪魔外道的所作所為是不正義的,或者說,他們理解的正義和我們理解的正義完全不同。這讓我們本能的感到憤怒並露出敵意。然而如果這種憤怒和敵意真的有那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就不會互相吸引繼而彼此相愛了。在殷素素為了討好張翠山而下令救援巨鯨幫幫眾的時候,張翠山為殷素素能夠認同自己的正義觀念而高興,但是殷素素質問到,救援這些惡貫滿盈的海盜難道真的符合什麼正義標準嗎?不管張翠山有多麼愚鈍——他對這個問題不僅不做回答甚至不做思考——他還是明白到自己所謂的正義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應該得到尊重,而敵人對正義問題的看法也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應該被輕蔑對待。要認真對待敵人對正義問題的看法,而這也就意味著敵人的看法在某些方面值得尊重。那麼殷素素又是如何看待正義問題的?她似乎是認定,正義是一種沒有實在根基的幻象,強調正義就等同於欺騙。她和謝遜一樣,相信力量或者權力【在英語中是同一個詞power】是唯一實在的東西,力量強的人就可以對力量弱的人為所欲為。什麼正義什麼道德全都是虛假的,一個人的本質,一個人身上唯一真實的或者實在的東西,就在於他擁有多少力量或者權力。理所當然的,所有人都應該不斷的去追求更多的力量和權力,人生最高的和唯一的目標就是追求更多的力量和權力。她相信,張翠山是一個被禮教矇騙的受害者。對這個世界,她比張翠山明白的更多。她比他聰明,她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但卻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她忍不住要去模仿他,跟他拿同樣的摺扇,穿同樣的衣衫。她讓自己變得跟他相似,為之而暗自欣喜。但她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在假裝,她從未將假扮當成真相。正如長衫穿過之後還是要換回女裝,救起巨鯨幫眾之後還是要說出自己的真正看法。她從來沒有真正想要變的跟他一樣,她始終都堅信自己是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這真是一份讓人悲傷的愛情。在何為正義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上,對對方的觀念兩人起初都嗤之以鼻,最後也無法互相認同。正義問題攸關性命。在這個地廣人多的國家裡,觀念不同的雙方爭鬥不止,都想置對方於死地。已經有許多人為此而喪生。他們都明白,除非有一方能放棄自己的信念,否則爭鬥就不可能停止。然而沒有誰能夠放棄,就連他們兩人自己都無法放棄。他們都是優異的人,因彼此的優異而相愛。張翠山相信自己應該行俠仗義,殷素素相信所謂的行俠仗義只不過是一種欺騙。正如張翠山不會認為自己的優異是字寫得好,殷素素也不會認為自己的優異是長的漂亮。他們都明白,堅信自己在正義問題上的看法是自己優異性最重要的部分。因為彼此相愛,所以才無法退讓,這也就意味著他們不可能和平共處。這場愛情,一開始就顯得令人絕望。只是在那艘漂往冰火島的船上,殷素素才第一次發現了長久相處的可能性。她確實比他聰明,確實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她永遠都比他想得多,看得遠。張翠山只是在殷素素提示之後才明白,只有遠離人群,不跟其他人接觸,他們才能擺脫困境。但是離群索居真的能擺脫問題嗎?兩個在那個最緊要的問題上互相蔑視對方觀點的人真的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嗎?對此張翠山根本就沒有考慮。相對於張翠山的愚鈍,殷素素的智慧甚至讓她顯得偉大。她明白,正是因為站在比較低的地方,張翠山才會更加堅定——那些腳踏實地的人往往異常堅定,那些虛空高蹈的人往往異常善變。即使能夠對她的觀點報以表面上的尊重,張翠山也絕不會認為她的那種觀點有什麼真正的可取之處,他滿心都認定殷素素最後應該而且必定會認同他的觀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讓殷素素改惡向善。殷素素沒有辦法說服他,也不可能被他說服——一個站在高處的人永遠不會認同站在低處的人的觀點,即使離群索居,這一點也不會改變,這意味著他們,或者她,依然要面對無法幸福和諧相處的問題。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殷素素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欺騙,既然她相信正義只不過是欺騙,而正義在這個世界上似乎又是無法根除之物,那麼她就毫不猶豫,幾乎沒有絲毫心理障礙的選擇了欺騙張翠山。離群索居,只不過是讓她的欺騙可以長久,順利的進行而已。她隱藏了自己的真正觀點,假裝認同張翠山關於正義或者關於善的觀點,正是這種欺騙保證了他們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張翠山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妻子在欺騙他。張無忌後來回憶說,在他小時候,他的母親總是樂此不彼的欺騙他,而且讓他明白自己是在欺騙他。這說明殷素素始終明白自己是在欺騙,明白自己生活的全部都和欺騙密切相關。她或許滿心無奈,但卻毫無辦法。在武當山上,張翠山和她先後自殺的時候,她跟他的兒子說道“你看娘多會騙人”,作為她那一生的總結。殷素素不會認為自己對張翠山的欺騙是一種罪惡,自殺之前,提到欺騙的時候她還面帶笑容。但是張三丰卻認定是這個魔教妖女的狡詐和欺騙毀了自己的心愛弟子。殷素素不會責怪自己,但是會怨恨那些在武當山上逼問謝遜下落的正道人士,沒有他們,她或許就不會那樣死去。張三丰不會怨恨正道人士,卻怨恨殷素素,認為是她害死了張翠山。殷素素對欺騙習以為常,正如張三丰對偽善習以為常,對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比欺騙和偽善更天經地義的事情嗎?但是那個被他們共同深愛著的張翠山卻有理由同時怨恨這兩者。張翠山相信自己是一個清清白白的人,他相信自己對殷素素,對謝遜以及對正道事業的忠誠沒有一絲虛假。他是殷素素的丈夫,張三丰的徒弟,謝遜的義弟,他以這些身份活著。他明白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義務和責任。他活得充實,自信,幸福快樂。什麼是正義?為什麼要行俠仗義?謝遜,殷素素和張三丰對此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這重要嗎?做一個善良快樂的普通人需要面對這個艱深困難如無底深淵般的問題嗎?他面對任何事情的時候都很鎮定,他從來不曾慌亂過,而且即使偶有困惑,也都是暫時的。他的常識,他對事物的良好感覺讓他對每一件事情都應付裕如。強迫都大錦捐出黃金是一個很容易做出的決定,那終歸不過是件小事情,都大錦即使藏了幾百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殷素素殺了很多無辜的人是很不對,不過事情過去了也就沒有必要去追究。謝遜的瘋狂讓他害怕,但是並不妨礙他奉他為兄。跟著感覺走,爽了就好。沒有什麼問題需要真的認真面對,沒有什麼事情真正重要。死亡也不是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他死得很輕易。他看到張三丰,殷素素和謝遜身上有某些令人激賞的優異品質。張三丰是高尚和正義的化身,殷素素兼有智慧和美貌,謝遜“才學與武功俱佳”。他也看到了他們的缺點。張三丰欠缺活力,殷素素失之輕佻,謝遜太過偏激。他是一個明智的人,有辦法綜合優點,抹去缺點,讓自己變得近似於完美。他品貌上佳,有才學,能寫一手好字,武功和江湖經驗都算上乘——比那兩個崑崙派的蠢貨強的多,而且能讓人看上去就覺得很正義很高尚,讓他們總是尊稱他為張五俠。更重要的是,他比他們都要更加幸福和快樂。張三丰搞不好是個老處男,而他不是,殷素素會苦悶得欺騙孩子玩,而他不會,謝遜抱著一把冰冷的刀黯然嘆息,而他沒有。自殺之前,他是我們可以想象的最幸福的人,甚至,在這本書中,他就是唯一得到了完整的幸福或者說唯一得到了真正幸福的人。用常識指導全部的生活而不用去進行沒完沒了的痛苦追問,擁有所有可以想象的優點而沒有缺點,擁有完全的幸福而遠離所有的不幸,活得自信而快樂。金庸為我們創造了這樣一個人物,對那些未經啟蒙的愚氓大眾來說,他的生活就是最值得過的完美生活。張翠山近似於完美,但只是近似於一個完美的侏儒。他明白張三丰的偉大,也曾經真誠的說,他越是瞭解張三丰,就越是明白張三丰的自己無法企及的偉大。他也知道自己在幾乎所有的方面都遠比不上謝遜,在書法上贏的那場純屬僥倖,謝遜是個天才,而他只是個凡人。他事事依賴殷素素,被她牽著鼻子跑來跑去。他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的幸福有賴於大人的賜予。他狡猾的從他們那裡拿到真正的好處,卻僅僅回報以空洞的好意。張三丰給了他武功,修養,以及耀眼的正道俠客身份,給了他以之驕傲,以之安身立命的一切,但他僅僅報張三丰以空洞的尊敬。殷素素給了他身為一個男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但他僅僅報她以空洞的愛情。【自殺之前他們夫婦之間竟然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交流,說明他們的愛情不是太過深厚就是太過蒼白,但是想想他們在冰火島上幾近於空白的不值一提的生活,那又怎麼可能是什麼太過深厚的愛情?】他從謝遜那裡獲得或者說保住生命的過程,最明顯的像是小孩子的狡猾表演,而謝遜的態度也最明顯的跟不願意跟小孩斤斤計較的大人的態度一樣。而他對謝遜也僅僅是報以空洞的好意和尊敬——謝遜最後孤零零的留在了冰火島上。他明白自己擔負的責任,但其實什麼責任也沒有擔負。他以為自己以切實肯定的身份自信的活著,但他的身份完全依賴於別人脆弱的好意。他被稱為張五俠,但他根本沒有做什麼事情讓自己配稱為一個大俠。他被認為是殷素素的丈夫,但那隻不過是因為殷素素想要讓他成為自己的丈夫,他根本沒有做過什麼事情讓自己成為殷素素的丈夫。他似乎看不到這種依賴,象小孩子一樣以為世界以自己為中心,或許也正因如此才會顯得那麼自信。他並不真正明白大人之間的事情,大人們也盡力不讓那些事情干擾破壞他的生活,小孩子似乎天然就有不付出努力也能得到幸福的權利。似乎只要他們願意保持這種好意,繼續這種賜予,張翠山就能幸福而自得的生活下去,但連這也只不過是假相。張三丰無法保護他的徒弟俞岱巖,正如謝遜無法保護自己的兒子謝無忌,也正如殷素素夫婦無法保護兒子張無忌。張翠山不應該而且也無法長久依賴他們的保護,他遲早應該象他們一樣區分敵友,而區分的標準就是看待正義問題的方式。大人們都希望他能象他們一樣真正明白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明白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明白何為正義。但他們無法直接把自己的想法灌輸給他。謝遜不相信正義,罵老天為賊老天,但轉眼就為了張無忌的誕生而感謝這個還算不錯的老天。他自相矛盾,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對正義的看法,卻又怎麼能讓張翠山相信?殷素素的立場比謝遜更加堅定【謝遜曾經嘲笑殷素素太過於輕易的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但事實正好相反】,但她壓根就不相信有什麼真理,既然她自己的看法也不是什麼真理,那又怎麼能指望張翠山的認真看待?何為正義?張三丰對這個問題了解的如此之多——如果一個人的生活總是和行俠仗義糾纏不清,他肯定會對這個問題了解的很多——以至於無法給出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明確答案。而且書中還說過,張三丰原本對正邪之分並不特別在意。【書中當他遇到常遇春的時候提到了這一點。】雖然武當算是名門正派,但是張三丰原本對所謂的邪派中人並沒有特別的偏見。正派和邪派中一樣都有好人和壞人,這原本就是常識。壞人就是那些犯下各種罪行的人,行俠仗義就是懲治壞人,幫助好人。俞岱巖的行為無疑符合這一要旨,他的同門張翠山自然也會認同它。都大錦貪財誤事,不是個好人,所以就應該揍他,但是張三丰和宋遠橋卻行之以偽善,竟然要把他當好人一樣好生招待。張翠山原本的生活建立在好人和壞人的區分之上,偽善的本性就在於混淆這一區別,因而會破壞他的生活。偽善就是堅持說自己這一方總是正義的,而敵方總是邪惡的。這種可笑的東西總是妨礙人們正確看待人間事物,他誘使人把黑的看成白的,把好的說成壞的。原本就是偽善讓俞岱巖在碰到海沙幫眾的生活猶猶豫豫,進退失據,幹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張翠山不願重蹈覆轍。做一個正常的人,似乎首先就要拒絕偽善。張翠山自信自己不需要偽善,自信能分清好人和壞人,或者說,自信能分清敵我。離開武當的時候,偽善對張翠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麻煩,他可以輕鬆對付。在山上揍不了都大錦,下了山揍他也一樣。 他還看不到偽善對正道人士的必要性,也看不到區分好壞的侷限性。但是很快他就碰到了殷素素。殷素素濫殺無辜,卻並不邪惡。她只是犯下了一些罪行或者錯誤。犯下罪行的並不一定是邪惡的,雖然殷素素也算不上是個好人。好人壞人的區分失效了,正義和邪惡的區分看起來同樣非常可笑。他的世界或者世界觀崩潰了,沒有誰能幫助他。張三丰的世界滿是偽善,殷素素的世界太過冷酷【想想她的親哥哥殷野王和侄女殷離】,謝遜的世界自相矛盾。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被迫自己去尋找,而且像是很快就找到了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他的親人【他的妻兒,義兄,師父和師兄弟們】和親族以外的人。他確實是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會把世界分成親人和親人以外的人。或許孩子還知道朋友,而張翠山連朋友都沒有。他的世界太過純粹,他忠於他的親人。他的生活就在於跟他的親人保持親密而善好的關係。可是那些大人們,他們不僅沒有辦法教育他長大,還毀了他的世界,他退無可退,不知道在世界破碎之後怎樣生活下去,帶著不甘和怨恨自殺了。擺在張無忌面前的,是一個只有失敗者的世界。

【第二部分】《倚天屠龍記》這部著作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到張翠山夫婦自殺為止。這部分的主角是張三丰,張翠山,殷素素和謝遜。與此相對,第二部分的主角只有一個張無忌。相信大多數人第一次閱讀這部著作的時候都會覺得這兩部分之間的轉折太過突兀。在金庸的全部小說中,這也是唯一一部擁有這種怪異結構的書。這個怪異的結構向我們表明,《倚天屠龍記》是一部非同尋常,甚至獨一無二的小說。據我所知,這個顯而易見的怪異結構還從來沒有得到恰當的解釋,而我可以肯定,如果不能理解這個結構,也就根本不可能理解這部著作。這篇文章的第二部分,就從對這個結構的解讀開始。有人相信,這部著作跟其他很多的武俠小說一樣,最重要的主線是復仇,但若是如此,那麼幾十萬字的第一部分就顯得太過累贅——作為張無忌“復仇”過程的背景或者原因,那完全可以用很短的篇幅交待清楚。金庸在“後記”中說,這部著作是要刻畫恆久不變的人性,但是第一部分中的人性太野蠻,太殘酷,太愚昧甚至太荒謬,那怎麼可能是什麼恆久不變的人性?我們無法認真看待金庸的那番豪言壯語。可是金庸又為什麼會吸引我們呢?經人提醒,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那是因為金庸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可是金庸的這個故事未免也講的太過拙劣了。即使為我們淺薄的好奇心著想,我們也需要一種完全不同的看待這兩部分關係的方式——即使那種方式並不那麼有趣。說實在的,為什麼武俠就一定要有趣呢?金庸說自己要刻畫恆久不變的人性的時候,那也是一本正經的。張無忌先是當上了明教的教主,後來又當上了起義軍的領袖,最後還差點成為明朝的皇帝。如果地位越高,意味著擔負的責任越多,那麼在金庸小說的全部主角中,張無忌就是擔負責任最多的人物——俠之大者如郭靖也只不過是盡力保一城平安,張無忌卻是統領眾人把蒙古人都趕走了。毫無疑問,張無忌為他的事業做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我們都還記得他好幾次都差點為此而送了命,他的表現無疑值得我們欽佩。但是驅使他付出如此努力的動力是什麼?這個太過淺顯的問題卻難有回答,我們都知道驅動郭靖【那個因自身的正直,善良,有為,在金庸小說中唯一能跟張無忌相提並論的人物】的是愛國主義,而張無忌看起來跟愛國主義實在不相干。就算他愛國,那也是愛得一點誠意都沒有——當他的部下在搞艱苦的革命工作的時候,他總是在嬉皮笑臉的談情說愛。如果我們進一步注意到他如此的缺乏野心,繼而注意到他付出的如此之多而最後得到的如此之少,那麼他的行為就更加的難以理解。【這篇文章的第一段說張無忌的行為跟行俠仗義無關,上一段又說他驅除蒙古人,看起來有些矛盾,其實朱元璋這樣的例子就足以說明這裡並沒有什麼真正的矛盾。】或許,張無忌只不過是隨波逐流,事事都只是被動甚或被迫而為。他的成就,大半倒依賴於機緣。可是在大都城內的那家小酒店中,張無忌真情流露,曾對趙敏說到,“趙姑娘,我這幾天心裡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殺人,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豈不是好?我不想報仇殺人,也盼別人也不要殺人害人。”如果我們能夠認真看待這句話,就會發現這番話和他的所作所為能夠完美的互相詮釋。那些表面上看來像是被形勢所迫而採取的行動,全都是他主動而為。為了明教獨斗六大門派,以及為了六大門派勇闖大都,這些英勇到不可思儀的行為,在金庸苦心營造的情節中都顯得合情合理,以至於我們都忘了那個顯明昭彰的事實: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在面對同樣情景的時候,都不太可能會做出跟張無忌同樣的選擇。身懷絕世武功又如何【何況那時候他的武功還算不上絕世,曾被滅絕師太打的很慘。】,殷天正是自己的外公又如何,救國救民又如何,有點智力的人就不會象他那樣冒死前行,做那些令自己幾乎沒有可能生還的事情。他的行為不合理,總是做不合理的事情等於缺乏理性,缺乏理性等於智力低下。無論我們怎麼看都會發現張無忌表現得智力低下,就連他說的那番話也只能惹人嘲笑,就算不知道“政治的浪漫派”這樣的名詞,我們也能看出“大家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是一個非常幼稚的理想。【多加一句不太必要的話:就算大家都不殺人,中國這麼多人也根本不可能互相都認識,不認識就更談不上做朋友。】看起來,金庸像是創造了一個智力低下的角色。既然他智力低下,那麼我們就無法認真看待張無忌的所作所為,張無忌給我們帶來的只是娛樂。當然,金庸給我們帶來的也只是娛樂,既然是娛樂,那我們也就不會認真去看待金庸本人的思想了。可是金庸在第一部分中用了幾十萬字來說明自己創造這麼一個人物的理由,或者說,說明張無忌做出那些不合理行動的理由。那些看似不合理的行動其實完全合乎理性,張無忌的智力並不低下。歸根到底:張無忌的那番話是應該被認真對待。張無忌和趙敏的關係一如張翠山和殷素素的關係,看到張翠山對正義問題【以及什麼是善好的問題】漠不關心,也就能看到張無忌對這個問題極為重視。如果說正義問題跟張翠山的生活全不相關,那麼就應該說張無忌的全部生活都和正義問題有關。【三聯版1010到1014頁,注意那句“事理明白得多了,卻越來越是不懂……”,以及“他在心頭想了很久……”】張無忌對正義問題的看法獨一無二,其他人卻可以按他們對正義問題的看法恰當的歸為四類,而張三丰,殷素素,張翠山和謝遜就是這四類人的代表,或者更準確的說,他們是那四類人的優異代表。張無忌的看法是自己的,而其他人的看法顯然都只不過是人云亦云。我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張三丰代表著權威,我們在生活中也總是碰到這樣的人。從小我們就被教導遠離奸詐和狠毒,我們的師長總是要求我們做一個好人,他們或許就象張三丰那樣確實是個好人,並且不會喋喋不休的向我們灌輸什麼。他們是我們可親近的長輩,我們受過他們的恩惠,對他們心存感激,因而不會反駁他們的教誨。做一個好人,為什麼不呢?可是當美國遭受恐怖襲擊的時候,我們應該怎麼做呢?幸災樂禍或是揮灑同情的淚水?又或者無動於衷,不聞不問?怎麼做才能算一個好人?我們的長輩們無法對此提供答案,就算他們有答案,也不能說服我們。我們看到他們只不過是在人云亦云。關於正義的問題,他們似乎無法教導我們什麼,看來我們只有自己去尋找答案。對正義問題我們只能自己去尋找答案。殷素素是另一種人。每當我們試圖討論正義問題的時候,總會有這種人跳出來告訴我們正義只不過是騙人的東西,正義問題根本沒有什麼好討論的。人的本性就是追求利益【以及為了追求利益而追求力量】,正義【或者正義問題】是虛假的,這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實的東西,也就是真理。可是他們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知道什麼真理。他們不能自圓其說,我們也知道他們都只不過是人云亦云。應該奇怪的倒是為什麼人云亦云還能那麼振振有辭,沾沾自喜。張翠山代表了人群中的大多數,他們充滿自信,看上去堅定無比。他們不反駁要做好人的教導,也不喜歡聽殷素素那種人的謬論。他們相信常識,依賴感覺,鄙視宏大,拒絕超越。在五四一代的知識分子那裡,他們被看成是一盤散沙中的沙子,在革命分子和救國分子那裡,他們被看成不可救藥的愚民,在前幾年,自由派風頭正盛的時候,他們被看做是有待啟蒙的原始材料。他們是一些藏在時代的幕後,面目模糊的人,他們就是那些面目模糊的“大眾”。“好人不長命”,他們算不上好人,也不說自己是好人,但是他們的生活最為幸福,安定。一代又一代的殷素素鄙視他們,痛恨他們,卻又情不自禁的被他們吸引。殷素素拿張翠山沒有辦法,只能嫁給他。想要啟蒙的人拿他們沒有辦法,那些走上街頭宣傳共產主義或者自由主義的人會被看成瘋子,他們只能隱藏自己的真正想法,假裝自己跟他們一樣。為了跟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些想要啟蒙的人最終都變得跟他們相似。【關於謝遜,我只能說他無力擺脫那種明顯的前後不一,自相矛盾。】《倚天屠龍記》是寫給少年張翠山【當然也是寫給少年張無忌】的一本書。金庸要讓讀者知道,張翠山的那種生活有所欠缺。每一個讀過《倚天屠龍記》的人對張翠山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會有所不滿。也許未必每個人都能看到他活得像個小孩,但是大多數人都能看到他活得低人一等,特別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那種生活最終是不安全的。這是一本真正的啟蒙讀物,他讓人明白在張翠山的庸常生活之外,在大眾習以為常的庸俗生活之外,在殷素素,張三丰和謝遜的有著致命缺陷的生活之外,還有一種更高的或者更好的生活。對張無忌的描述,就是對那種生活的描述。但是如果說張三丰,殷素素,張翠山和謝遜都對應著現實生活中的人的類型,張無忌卻沒有現實生活中的對應,張無忌是一個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的人物。這部著作的核心,它的全部魅力,就在於張無忌是一個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的人物。要真正理解這部著作,首先自然應該是仔細研究張無忌的言和行,但是限於篇幅,這裡不可能寫得象第一部分那樣詳細,這裡只能偷個懶,先大致列出張無忌的人生軌跡:學習醫術;送楊不悔給楊逍;碰到朱九真等人,被他們陷害;學九陽神功;向朱九真等人復仇的問題【蛛兒替他殺了朱九真】;救銳金旗【自滅絕師太手中】;去救蛛兒【自韋一笑手中】;救明教群豪【自成昆手中】;救明教【自六大門派手中】;救武當派【自趙敏手中】;救俞岱巖和殷梨亭【自蒙古人手中】;誓師起義【自蒙古人手中救國救民】;救六大門派【自趙敏手中】;救謝遜【自冰火島上或者自金花婆婆手中】;救蛛兒【失敗】;向趙敏復仇【失敗】;救周芷若【自丐幫手中】;結婚【失敗】;救謝遜【自武林群豪手中】,救周芷若【自玄冥二老手中】,完。不難看出這種羅列的缺陷,它漏掉了許多驚人有趣的或者非常重要的細節。例如張無忌一開始不只學習醫術,而且學習毒術。事實上,這些細節才是我們要討論的重點。拋開這些細節不談,我們簡直可以說,張無忌的人生實在是簡單的離譜,他的人生就是學醫術,學武功,然後用醫術和武功來救人。這個結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玩笑,如果金庸的小說僅止於此,那它確實就只是娛樂。但是我們前面提到啟蒙,由此也很容易分辨出來,醫術和武功都只是價值無涉的知識和技藝,特別是,在現代,知識幾乎也就等於技藝,或者也可以等於說是“技術手段”。那個簡單的結論可以重述如下:張無忌的一生就在於試圖用技術手段去造就一個美好的社會。如果聯繫到那個驚人的細節:張無忌最後把《武穆遺書》——那個最為強大的技術手段交給了徐達,這個結論就更加顯得意味深長。但是張無忌真的是想要用技術手段早就一個美好的社會嗎?他最初生活在冰火島上,最後又在不知名的地方隱居。在生命的最初和最後,他都處於社會之外。他和這個社會彷彿都是彼此漫長生命中的短暫過客,他們誰都沒有改變誰,他們彼此不需要,或者說,他們對彼此不重要。社會對張無忌來說並不重要。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張無忌為社會中或悲慘或美好的景象以及社會景象的改變激動過。蒙古人的暴虐,民眾的悽慘,明教的起義,朱元璋的奪權,這些都沒能讓他真正激動。在誓師起義的蝴蝶谷中,張無忌想到的僅僅是眼前這些人在幾年之後有多少人能活下來——這是在中國最為常見的對“人生無常”的感嘆,因為太過常見而且公式化,所以尤其顯得平靜而冷淡。我們越是思索那個場景,就越是能體會到那種深入骨髓的冷淡。最終,他和他的父親張翠山一樣,對那些挑動其他人,讓他們輾轉反側,寢食不安的問題並不真正關心。正義問題重要嗎?對最終似乎必定會隱居【這裡我們能想到“逍遙”這個詞】的張無忌來說,那必定是不重要的。社會與他並不真正相干,那屬於社會的正義問題對他也並沒有真正的意義。要理解這部複雜的小說,我們還是要關注細節。為了活下去,張無忌必須治好身上的傷病,他為此而學了醫術和九陽神功。表面上,醫生掌握著病人的命運,其實病人才真正掌握著醫生的命運。因為醫術的本性就在於為他人服務,在於滿足他人的需要,所以醫生的命運醫生的幸福才依賴於病人的賜予。用現代的話說,消費者是上帝,病人是消費者,是醫生的上帝。胡青牛夫婦被金花婆婆所殺,驗證了這個結論。與醫術不同,武功看上去就等於權力【力量=權力】,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意味著首先為了活下去,張無忌由醫生轉職為武士。但是學會九陽神功依然不夠,或者說,僅僅活下去依然不夠。人不僅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為了活得好,他必須擁有更強的力量【武功】,為了真正活得好,他必須獲得最強的力量。【這一點是金庸這部小說中最顯白的教誨,我們可以看到張無忌是如何不得不去一步步的學會最強武功,獲得最強力量的。】他是張翠山和殷素素的兒子,似乎是在實踐著殷素素關於人生的教誨:人生的最高目標或者唯一目標就是去獲得更強或者最強的力量。殷素素不曾夢想過自己會獲得那種最強的力量,而張無忌得到了這種力量。他看上去像是張翠山和殷素素相結合的完美產品。張翠山希望過上那種本質上無關正義的幸福生活,殷素素希望得到最強的力量,他們兩人都沒能實現的願望由張無忌在自己一個人的身上實現了。張翠山和殷素素相結合才得到了短暫而易碎的幸福,張無忌卻一個人就得到了完整的幸福。張無忌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真正愛誰【金庸在“後記”中說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誰】,那是因為他其實誰都不愛。愛上別人意味著自身有所欠缺,而張無忌——作為張翠山和殷素素的完美結合體——是完美而無所欠缺的,根本就不可能愛上誰。然而,並不是只有張無忌選擇了隱居。這部書中武功最高的其他幾個人,張三丰,空見,少林三老僧,以及那個楊過的後人都過著隱居的生活。這些力量最為強大的人都生活在社會之外,當然也並沒有獲得最為強大的權力,他們甚至根本沒有獲得權力。張無忌在這部小說中的經歷足以告訴我們這是為什麼,張無忌得到的那種最強力量看上去象是上天的恩賜,而這種恩賜原本就不可能落在一個凡人的頭上。張無忌原本就不可能練成那種絕世武功,每一個讀者都知道張無忌的運氣好的過了頭,沒有人認為那種好運氣能在現實中出現。壓倒一切的力量原本就是虛構,那些擁有絕世力量的人當然只會存在於虛幻飄渺的傳說中,原本人們完全明白這一點,擁有絕世力量的張三丰原本就只是傳說中的人物,隱居就意味著那只是傳說。只是在現代,人們才有了把傳說變成現實的勇氣和狂妄。殷素素想要擁有力量,但並沒有想要獲得張三丰那樣的力量。即使有這種想法在她的心底忽隱忽現,也不會被她認真看待。想要成為張三丰那樣的人?莫非你在做夢?他們——那些製造這種傳說的人【也就是原來社會裡的大多數人,傳統社會的標誌之一就是人們總在製造各種各樣的傳說。】——會這樣嘲笑自己。但是在現代,原子彈被製造出來之後,又有誰能夠說想要擁有壓倒一切的最強力量會是做夢?何況有人相信自己可以擁有或者確實已經擁有了比原子彈更加強大的力量——能夠壓倒其他一切的人民的力量,那又怎麼會是做夢?把那些原本存在於傳說中的人物放入現實,把張三丰變成張無忌,是為了檢驗那種關於壓倒一切的力量的傳說。現代的人們毫不猶豫的認為自己可以把傳說中的東西變成現實,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把夢幻變成現實,卻忘了檢驗那些夢幻本身。桃花源看上去太過吸引人了,以至於人們一門心思的只想住在桃花源裡,根本就沒有思考過真實的桃花源中的生活是否真的值得嚮往,根本沒有思考過桃花源是否能在現實中存在。古代人似乎也沒有思考過桃花源是否能夠在現實中存在,但是起碼那些理智清明的人並不太指望它能在現實中存在,夢幻不曾對他們的現實行為造成致命的嚴重影響。而現代人,他們集體向著夢幻中的目的地衝去,已經忘了夢幻不是現實,已經忘了夢幻中的天堂不應該成為現實行動的目標。金庸賜張無忌以力量,那種力量對他又意味著什麼?古代人,或者我們的祖先製造了夢幻,那些夢幻真的應該使我們迷亂嗎?殷素素渴望力量,張無忌就應該去繼承殷素素的渴望去追求力量嗎?殷素素相信力量強的人可以對力量弱的人為所欲為,她想要獲得力量,看起來是為了能夠為所欲為。但是為所欲為不能算是一個目標,因為為所欲為本身就意味著沒有目標。有了明確的目標,就不可能為所欲為了。所以對殷素素來說,獲得力量就是唯一的目標。但是一旦走到這一步,一旦她在現實中或者夢幻中獲得了力量,那麼張翠山和張無忌對她來說又算什麼呢?如果她把這個小家庭的幸福放在第一位,那就不可能為所欲為了。她從來沒有說過要把小家庭的幸福放在第一位,然而她為了把張無忌送回大陸——為了張無忌的幸福——而丟了性命。在為了張無忌的幸福出發把他送回大陸之前,她曾經考慮過自己將要面對的悲慘結局嗎?她太過於聰明,不可能對自己面臨的危險一無所覺,甚至可能早已考慮到自己也許不再能照顧張無忌了,早已打算好要把張無忌託付給張三丰。她把張無忌的幸福擺在了自己的幸福之前,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想要為所欲為的夢幻,她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張無忌的幸福和自己的為所欲為之間無法並存的關係,但是在她的心裡為所欲為的夢幻明顯低於張無忌的幸福——她為了張無忌的幸福放棄了生命,放棄了做夢的權力。殷素素最終還是沒能擺脫那個夢幻,沒能擺脫對為所欲為和力量的渴望,但是她以自己的行為表明有些東西比那種渴望更重要。或許在自殺的時候,她已經能看到那種夢幻與現實相比有多麼可笑。力量並不可笑,但是對力量的無上渴望卻是可笑的。她在夢幻中渴望力量,但是在現實中卻渴望自己和家人的幸福。對力量的渴望只應該是第二位的,而對為所欲為的渴望根本就不應該影響人的現實生活。張無忌從來沒有想要為所欲為,那不是因為他智力底下,而是因為他沒有被夢幻俘虜。張無忌對力量漠不關心,只是在小昭半強迫的催促下他才學了乾坤大挪移。他似乎從來不曾渴望力量,也沒有主動去尋求力量。他曾被滅絕師太打得吐血,也曾差點被人用開水煮了吃,然而這些慘痛的經歷都沒能激起他對力量的渴望。他真是太容易被看成是大腦裡缺了什麼東西的智障了。然而,我們應該看到,在張無忌人生開始的地方——冰火島上,強大的力量根本就是沒有用的東西,在張無忌隱居之後,力量也是沒有用的東西。他人的力量可以破壞他的幸福,但是張無忌自己的強大力量卻並不足以給張無忌幸福。殷素素為了張無忌的幸福想要回到大陸,但是什麼是張無忌的幸福?張無忌的幸福是什麼樣子?這卻是她不曾思考過的問題。張無忌首先就要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張無忌的人生其實業就在於追尋自己的幸福。張翠山的故事足以讓張無忌明白,在無關正義的平凡生活中最容易失去幸福,保有幸福需要某種配備,幸福需要用某種武器來保衛。看上去力量就是保衛幸福的最佳武器,但是殷素素最終也會放棄這種觀點,張無忌自然也不會被這種看上去很有力的觀點迷惑:顯然,最強大的力量也無法減少張翠山對俞岱巖地歉疚之情,當然也就不可能真正保衛他們的幸福。張無忌一開始就要去尋找力量之外的某種東西,只有那種東西才和他的幸福真正相關。張無忌最終會發現,只有生活在一個純然正義的世界裡,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在張無忌跟楊逍談論明教歷史的時候,我們第一次看到了正義的真正根基:反抗暴政毫無疑問就是正義的,或者說,正義可以牢固的建立在對暴政的反抗之上。但是反抗暴政的行動卻必定會帶來新的不正義。反抗暴政的正義最終也不是純粹的或者真正的正義。但是我們無法否認反抗暴政是正義的。我們最終會發現,正義就是某種介於真實和虛幻之間的東西。沒有真正的或者純粹的正義,即使有,那也是我們不可能抓住的某種東西。對正義的追尋,一半指向現實,一半指向虛無,我們總是容易偏向某一方,或者變成殷素素,或者變成張三丰,或者放棄對正義的追尋,變成張翠山。金庸對張無忌的描繪展現了我們可能遇到的多種困難,張無忌最終不得不成為一個看上去有些像是弱智的人,那是因為他最為接近真正的智慧,真正的智慧總是殘缺不全的,那些優雅美麗的智慧必定只能是謬見。結語:我們的問題歸根到底只有兩個:張無忌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金庸為什麼要塑造張無忌這樣一個人物?貿然提出這兩個問題多半會被人嘲笑,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不同的張無忌,這樣的問題看上去似乎允許無數種不同的答案,而允許無數種答案的問題除了能引人發笑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價值。但是我想要表明,除了這篇文章中的這種解讀,其他答案都是不充分因而也是不正確的:沒有其他的答案能在考慮這裡提到的諸多細節的情況下還能夠連貫一致的自圓其說。要證明這一點顯然並不容易,這也是把這兩個清晰的問題發展成如此繁複曲折的文章的部分原因。另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自覺得模仿了施特勞斯的寫作風格,試圖構造一個豐滿優美的表面而不是搭建一個骷髏骨架。【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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