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的原創:祭父'

華夏人文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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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梅)姐夫打電話問我們走到哪裡了,我告訴他在高速上剛過金州,姐夫說那就不用著急了,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父親沒了,而我沒能見他最後一面。晚上11:00左右,我匆忙趕到醫院,父親的送老衣服已經穿上了,表弟把蒙布掀開,拽著我不讓靠近,怕我把淚水掉在父親身上。父親很安詳,眼睛是閉的。

回到家,把父親的遺體安放在冰棺裡,二姐給父親手裡握了兩塊表面帶白糖顆粒的大餅乾,父親這一輩子就喜歡吃餅乾。“爹,這把涼快了,今天晚上你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了。”我一輩子沒叫過爸,父親不讓我們叫爸,他說爸是人家當工人能掙錢回家的。父親平時就怕熱,可是這次住院的醫院沒有空調,病房裡像蒸籠一樣,我們眼瞅著他熱得一宿宿沒法睡覺,可是卻沒有辦法。怎麼動員他去大連的醫院,他就是不去。如果我強行把父親拉走送到好一點的醫院,父親就不會遭這個罪了。如果當初去的那家醫院那個無醫德的大夫對他有起碼的尊重,他也不會來到條件這麼差的醫院。我們姊妹伏在冰棺上,陪父親走完最後兩個夜晚。

父親在家中男女排行老五,他下面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12歲時,就開始種地幹活,幹活時就把妹妹我老姑帶到田間地頭去看著,所以,幾個姑姑中老姑和父親感情最深。第二天老姑過來,跪到父親的靈前失聲痛哭。隨著年齡增大,父親更加疼愛這個妹妹,一年能去好幾次姑姑家,每次去了都給姑姑帶她愛吃的。十幾年前,父親聽到姑父在大連賭錢,滿屯裡攆著要揍他,那時父親已經70多歲,而且血栓造成了他一條腿很不靈便。從此,姑父痛改前非一心和姑姑好好過日子。父親6歲時由於生天花,奶奶由於忙著給一個姑姑打離婚而沒給父親治眼睛,從此父親眼睛坐下病了,村子裡人都罵他瞎。到28歲時,才經我們遠房大姨介紹娶了媽媽,媽媽小時候由於腿生瘡造成了殘疾。在這個父母殘疾家徒四壁的家庭裡,我們姊妹四個陸續出生。

父親重男輕女,兩個姐姐出生後,他就把希望放在我身上,覺得第三個怎麼也應該是個男娃,到我出生時,一見我是女孩,父親承受不住了,氣得要把我扔到南地溝,抱怨母親,把給母親坐月子的雞蛋分給大姐二姐吃。二姐深得接生婆的喜歡,她家裡沒有女娃,就非要把二姐抱走,爹媽還真同意了,可是剛離開家門100米,父親又去把二姐要回來了。後來,二姐問父親為什麼又要回來了,父親平淡地說不捨得唄。然而,在這幾個孩子中,父親看中的還是我,我從小就比較潑辣,尤其是上小學後,我開始跑跑,能夠為家裡掙得毛巾用品,父親對我便另眼相看,家中好不容易攢的幾個雞蛋,父親每天早晨給我煮一個,叫我補補身體,我就偷偷地分給姐妹們吃。父親上了年齡之後,就越來越擔心二姐和妹妹。每次二姐去大姐家看他,他就問二姐拿包了沒有,總是給二姐包裡塞點吃的。我曾經逗他,怎麼就不給我塞點吃的,他笑而不語。父親之前住院時,我們逗她讓妹妹回來照顧她,他總說那還不知誰照顧誰呢,實際他是捨不得小妹。這次住院,那天下午,父親連問了3遍小妹回沒回大連,怎麼回的?之前父親從來不這麼問,可是我們竟然沒把這當回事,也許他知道自己快沒有機會關心小妹還是不放心她。如果我們細心點考慮,我就不會週一匆匆忙忙離開他上班兒,讓我一直照顧他陪他走了,我的心裡會好受點。

母親在父親50歲左右就離開了我們,當時我們勸父親再找個老伴互相照應著,父親死活不同意。父親這一輩子照顧母親,他說再找一個如果身體不好怎麼辦,咱不能給人扔了,還得照顧,實在太累了。打我記事的時候起,母親身體就不行了,基本上不能做家務更別說地裡的活。一年365天都是父親起來做早飯,父親說我們家都是女娃將來嫁人了,到婆家還得做飯,所以小時候就儘量不讓我們做早飯。父親每天早晨4點就起來了,把玉米糊熬好,然後都盛到小碗裡,端到外面涼好了,再叫我們起來。我們離學校遠,家裡又買不起自行車,要一大早天不亮就起來,走10里路去公社的中學上學。寒冷的冬天,我們喝飽了溫吞吞的玉米糊,背起書包,告別爹媽,去上學。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家裡那時既無鬧鐘也無手機,父親是如何能做到每天4點就起來從來沒晚過。冬天沒有農活,晚上回來,媽媽坐在熱炕頭,父親在地下做飯。冬天水涼,父親怕我們凍壞了手腳,不讓我們挌摟水,我們衝進屋裡脫了鞋鑽到炕上,母親趕緊把我們的腳拿到她的懷裡暖著。父親沒有能力給母親治病,但在生活中他盡力照顧母親。母親回姥姥家看姥姥和舅舅,父親就挑著擔子,一個筐裡挑著母親,一個筐裡挑著小不點的我們,大一點的跟著走。後來,家裡有輛小推車,父親就用個大抬筐,把母親和我們小點的放進抬筐裡推著。到了姥姥家,我們魚貫而出,那時真成為姥姥那屯的風景,一看挑擔子來了,屯裡的人都說老周家來了。

我一再問大姐二姐父親走前都交代了什麼沒有,兩個多小時的心絞痛讓他沒有任何精力做任何交代,該交代的他之前就說好了。在有些事情上父親卻很看得開,在父親沒住院時,他就交代過,他死後不做棺材,骨灰盒埋到墳裡即可;不允許我們穿孝衫,他說孝衫費那麼多白布穿完了也都沒用了;不允許我們僱吹鼓手,父親說都是吹給別人聽的,不用浪費錢;不讓我們放鞭炮,放了也沒用,烏煙瘴氣的;不讓我們擺花圈。一個1937年出生的老人家對自己死後的事情看得那麼開。前年兒子去加拿大留學前,父親倚在車窗上,一再囑咐兒子要帶著知識回來,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文盲,能說出這樣的話。“爹,你沒到壽,你還可以繼續給我們充滿哲理的指導”,我們的哭訴但願父親能聽到。可父親在有些事情上是很傳統很堅持的,他在大連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時,有一次他下樓溜達,正好碰到一位中年婦女牽著一條小狗,那女子拽著狗說,“兒子,給爺爺讓讓路”,說者可能無意,父親不幹了,給人家好頓訓斥,“你家怎麼人與動物不分啊,怎麼能讓狗叫我爺爺呢,你白活這麼大歲數了,人畜不分四六不懂,這說的是人話嗎?”

父親年齡大了以後,就不太想折騰,一直住在大姐家由大姐照顧。他總擔心我們在大連吃不上價廉物美的東西,每次去看他,他就問,要不要給我們買點土豆,要不要買點地瓜,要不要買點玉米。怕冷落了他,有時我就讓他買點,他便拖著那條不靈便的腿,去給我買,買上來可高興了,一再和我說他買的地瓜如何如何好。2012年,父親把胳膊摔斷了,這對他來說更艱難了,本身拖著一條不靈便的腿,再有一條胳膊打著石膏繃帶吊著。可就是這樣,一個雪後的週六我回去看他,他拿個馬紮坐在樓下等我,看到我,他站起來,要去給我拿烤地瓜。路上的雪已經踩實了,有的地方還結著冰鋥亮鋥亮的,父親佝僂著身軀,步履蹣跚。烤地瓜的攤主把烤好的地瓜拿出來,“閨女,你真有福啊,你這老爹,上午就把地瓜送來了,說你就愛吃烤地瓜,說這個地瓜好,叫我單獨烤一爐,還叫我掐著點,正好在下午3點烤出來”。我手捧著熱乎乎外焦裡嫩的烤地瓜,淚水模糊了視線。

父親生前一再強調不給他買花籃和花圈,可是,左鄰右舍的,我們都沒法阻擋。市場上賣菜的老太太給他送花籃過來,“我不認識你們姑娘,可是我認識這個老頭,哎,這個老頭,人好!”父親沒事就在樓下的市場上溜達或拿個馬紮坐在旁邊看人家賣菜,遇到老頭老太太算賬算不清楚,他就給人幫忙算賬。父親沒上過學,可是他算賬又快又準,一分一毛都不差,我這個博士生都沒有他算得快。遇到有分歧的,他還會給人協調。小時候,父親就是村裡的幫忙頭,誰家有個紅白事,他都去給安排,給人家安排流程,給人家安排桌子,孃家人坐在哪,婆家人坐在哪,安排的頭頭是道。村裡哪家有矛盾了,一方尋死尋活的,也找他去勸解。我印象很深,村裡有死人的,父親在靈前,把火盆端起來摔碎了,高喊一聲“起柩!”,四個大漢把棺材抬起來。如今,輪到別人給父親摔火盆了。父親能鎮住邪氣,那時,農村裡經常會有人被黃鼠狼給媚住了而迷迷糊糊還伴隨著大喊大叫的,每當這個時候,父親一進屋,在患者的腋窩下摁住,說也奇怪,老人就說眼見著黃鼠狼從院子角落裡逃出去,患者也立馬清醒了。我家老姑小時候一天在家裡抽了,口吐白沫,父親正在生產隊場院上晾晒苞米,鄰居去喊他回來,父親拿著鐵杴就往家跑,走到院裡就大聲喊,“畜生,還不快給我滾!”父親掀開院裡的一捆苞米秸就砸下去,一隻黃鼠狼從裡面跑了出來,姑姑立馬就不抽了。我們姊妹幾個心善,也都源自父母。小時候父親帶我們去趕海,看著退潮了,父親拽著我下海了。中間要經過一條海溝,那經常有海流子,會把人捲走的。父親使勁握緊我的手,生怕我被海流子捲走。就在這時,一個海流子衝向同村一戶人家的兩個小男孩,兩個小孩死死拽著海溝中的一根木杆(養海人樹立的),眼瞅著他們就抓不住了,這時,父親讓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他趕緊往小男孩邊上挪了挪,伸出雙手,一手一個,把兩個小男孩拽了回來,把我們帶出了海溝。如果他不把他們拽回來,那哥倆就沒命了。有時,我問父親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救那兩個孩子,父親說,如果我們當初沒有拉他們一把,咱們這一生都活得不踏實。其中一個男孩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如果因為我們沒有拉他一把,第二天,課堂上,他那把椅子上空了,我還會靜心學習?“爹,你這一生幫過這麼多人,上蒼都有好生之德,為什麼不再幫幫你,讓你再多陪伴我們幾年?”我伏在冰棺上,總覺得父親蓋的綢布是在動的。

父親總是和我們說人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農民就是靠出大力吃飯。種地對他來說是他的看家本領,到他20幾歲以後,就成為我們生產隊的頂樑柱。可是父親骨頭硬,不媚上。生產隊要求各家養的豬仔不允許放出來,偏偏就有個小頭目想賺便宜還是把豬仔放出來。父親負責看山,他就當著人家的面在那家的後面生產隊的地裡下了藥。文革期間,那家就去誣告父親偷隊裡的東西,父親被關到大隊辦學習班。我們全家開始害怕,家裡的天塌了,可是父親卻不慌不忙,果然沒幾天就放出來了,因為離了父親他們甚至不知道哪塊地適合種什麼。隊裡有個年輕人念過書但家裡成分不好,受影響在城裡沒有找到工作,只好回家務農,身體又比較單薄,父親那時是小組長,就安排他做記工分之類的輔助活,但工分一個不少給他算。父親就被扣上同情四類分子的帽子,可父親沒當回事,種地離不開父親,他們也沒敢把父親怎麼樣。我們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看到他把自己的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用包裹包著,他穿的白色背心洗得像新買的一樣白,我不知道80多歲的老人是怎樣做到的,而且他一隻手還由於血栓落下了後遺症。父親與我一起生活時,我頭天晚上洗的衣服,父親總是給拿出去晒晒,一次突然下起雨,父親一瘸一拐往家跑,跑上7樓給我收衣服。那時在政府工作,秋天一般都會分兩箱蘋果,回到家,我只要一摁門鈴,父親就會下來,高高興興地把蘋果搬上去,我怕父親累壞了,只允許他搬一箱,我自己搬一箱,走到4樓,我都要休息一會,可是父親卻不休息,送到家再回來幫我搬。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如此勤快的小老頭,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在人間再待幾年。他不是累贅,他完全自己可以照顧自己,這次住院之前,他把夏天用的綠豆都買好了,去年天就很熱,他就天天喝綠豆水,他告訴鄰居是姑娘的綠豆水救了他,今年他不用大姐操心,自己提前把綠豆都買好了。在醫院那幾天,天那麼熱,我們為什麼就沒想起來給他熬綠豆水喝呢?想到這,我心痛。

父親酒量很大,而且很喜歡喝,年輕時也饞酒,可家裡沒錢買酒。有時他幫助鄰居幹活,幹完活,鄰居就領他到供銷社,打上幾兩白酒,他就那樣空口喝白酒。有兩次,他喝大了不省人事倒在地裡,臉色煞白,鄰居們用門板把他抬回來,嚇得我們姐妹嗷嗷哭。等到大姐和二姐參加工作有條件給他買酒喝,他又得了腦血栓,從此他滴酒不沾,父親的自律性極強,我這一生從來就沒給父親買過酒。小時候,過年,父親會買一點酒,自己喝點,還用筷子蘸一點讓我們也品嚐,我們姊妹四個也遺傳了父親的基因,多少都能喝點酒。想象著父親如果還在,身體還好,我們姊妹幾個圍著他,酒杯裡斟滿了酒,那是多麼幸福啊,而這現在也成了夢想。小時候,流行一種飲料酒叫“汽酒”,可沒有現在說的起泡酒那麼高級。“汽酒”挺便宜,喝了也不太容易醉,農村殺豬或過年家裡會有喝的。我那時很皮,家裡殺年豬時舅舅過來會買些汽酒,我拿起汽酒咕咚咕咚灌半瓶進去,然後用紙自己卷支旱菸刁著,舅舅說我就是個混混,和父母說這孩子再不管教將來會蹲監獄的。我經常捱揍,父親用扁擔揍,但卻從來沒有因為喝汽酒捱揍,父親甚至都沒管教我。不知是父親覺得這不是個毛病,還是因為父親自己喜歡喝酒覺得喝點酒不算什麼。

我們這個貧病交加的家庭,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脾氣焦躁,一方面他盡心盡力照顧母親照顧我們,可是一方面我們卻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高興。沉重的生活負擔壓得父親喘不過氣,稍有不慎,我們就會惹怒他。在一次暴雨中,二姐把一隻塑料涼鞋丟了,父親暴跳如雷,拿起棍子就抽二姐。我有了新涼鞋後,只要下雨天,就會把兩隻涼鞋拴在肩上扛著,光腳踩著爛泥牛糞回家,擔心涼鞋帶被爛泥拔斷了。大姐和二姐在井邊洗菜切菜,一不小心把菜刀掉進井裡,被父親一頓揍。過年的時候,也不能每年都買新鞋,趕上哪個年,買雙新鞋,一定要往大點買,留著來年腳長了還能穿,由於新鞋大不跟腳,走路就總是掉。那天,我們一起去姥姥家,路上總得彎腰提鞋,不講理的父親在後面就揣我們。父親的做法使我們很不滿,待我翅膀硬了點,就敢和他公開對抗,有一次,我故意氣他,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說一不二的父親怎麼會讓一個黃毛丫頭來挑釁他呢,拿起一根小扁擔就揍,把我都打趴下了,我也不服氣,鑽到門檻下面把腦袋護住,還好,父親沒被怒氣衝昏頭腦,只打屁股。等我們有孩子了,父親經常和我們說,孩子不聽話可以打,但一定不能打臉打頭。母親走之前,就不放心父親,他擔心我們記恨父親而不給他養老送終,母親實則是過濾了。父親在時,節假日我們聚在一起,時常當著他的面回憶起小時候他怎麼揍我們,他總是不放聲默默地笑。如今,陪在父親的靈前,我是多麼希望父親還能有力氣拿扁擔揍我一頓啊。

父親管我們很嚴厲,吃飯時不允許說話,更不允許笑。家裡來客人了,我們不能上桌吃飯。那時的孩子很懂事,家中有一點好東西,也要先留給父親吃,因為父親是乾重活的。然而,當我們在外面與別人打架時,父親卻從來沒有怪我們,因為他知道,我們沒有男孩的家裡是受欺負的。一次,我被欺負後,忍無可忍,抓起一塊石頭投向對方的腦袋上,對方家長當然不讓了,到我家去找爹媽了。父母既沒打我們也沒罵我們,只是告訴我下次不能打腦袋。小學3年級時,我們換了老師,新換的老師有點勢力,由於老師偏心眼我沒服管而被罰站,回家告訴父親,父親當時就去找老師理論,嚇得老師以後再也不敢罰我的站,上學時的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五好學生,想批評我的老師即便是雞蛋裡挑骨頭都挑不出來毛病的,父親對我就是那麼自信。我們姊妹四個找對象時,父親不管不問,只是和我們強調,我們找的人不嫖不賭就行。四個女婿對他都很好,他無論住在哪個閨女家,當閨女與女婿有個小磕小碰時,他總是說閨女。在小區裡溜達,和鄰居的老頭老太太聊天,總是女婿好女婿棒的。他雖然沒有兒子,可是4個女婿跪在他的靈前,祈禱他一路走好,到往生世界不再有病痛。

父親在住院期間說肚子不舒服要壞肚子,非要吃硫酸慶大黴素不可,這幾天已經打了很多消炎藥而且也沒壞肚子,我們不同意他自己瞎吃藥,父親不高興了。我們偷偷地把膠囊裡的藥面都倒掉,只留下一個膠囊殼,欺負他眼睛看不清楚。要知道父親這麼快就離開我們,我幹嘛還欺負他啊,我和大姐說,再去買一盒硫酸慶大黴素,給他在墳前燒了。大姐說父親到了那邊,身體就都好了,不需要服藥了。父親自己是自己的醫生,有病就自己扛著,實在抗不過了,就自己到旁邊的藥房買點藥,也真是神奇了,他一個字不認識,可是他自己能把自己的降脂、降壓、心臟藥以及常用的治肚子的藥都分得清清楚楚。在醫院期間,告訴我們回家給他取藥,交代得清清楚楚,是什麼顏色的藥盒,在哪個位置放的。一個下雪天,他非要領兒子到外面玩雪,兒子要上哪,他就領到哪,把兒子抱到車頂上玩雪。結果他自己摔倒了,把肋骨摔斷了,可是也沒告訴我們,就那麼忍著,過了好長時間才提起這事。他的遺體火化後,我看到肋骨都是彎的,他這一生摔斷了好幾次肋骨,可他從來沒放聲過,他是怎麼忍受著疼痛的。父親在60歲時得了腦血栓,他擔心會癱在床上而連累了我們,自己強迫自己加強鍛鍊,一年365天無論冬夏嚴寒酷暑風吹日晒,他都沒有停止過鍛鍊,白天從來沒看到他在家裡躺著,總是自己拎著馬紮走路,走累了就坐下來歇歇。父親其實膽小,他對生病請護工總是擔心,可是在2012年他心臟支架手術後,看到我總是接電話說工作的事,自己立馬要求我們給他找個護工。這次住院,大姐本來不想找護工,可我一再堅持並去找了護工,可是護工只用上了一天,最後心臟疼痛時只有護工一人在場通知了大姐及時趕到。看到父親的遺體,我捶胸頓足,怎麼就那麼不是人非要去找這個護工。父親的要強勁,沒有幾人能做得到,即便在他一隻胳膊摔斷了期間,內褲都是他自己洗,平時與我們生活在一起,自己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怕影響我們,總是在週一上午我們都上班走了,自己在家中燒水洗澡,洗完澡把自己衣服洗洗,他從來不用洗衣機洗衣服,他說洗不乾淨,他的白襯衣都比我家的白襯衣要白淨。洗完的衣服都要拿到外面去晒晒,他說太陽是最好的殺菌武器。平時和我們聊天,哪家的老頭老太太穿衣服不乾淨,他總要說說,他不理解人為什麼會懶得連衣服都不洗。二姐說,父親在最後走之前的兩分鐘,還叫她給接潑尿,而不是隨意尿在醫院的床上,儘管那個時候,父親心絞痛得打杜冷丁都不管用。中午大姐上班不在家,他就自己熥飯吃,吃完了,把碗筷洗得乾乾淨淨放在一邊,多年來,他一直堅持用自己的碗筷。和我一起生活時,有時晚上飯菜做少了不夠他第二天的午飯,他只要兩塊錢,自己去買面貨吃,說他自己愛吃,也許真的愛吃,實際他是不想給我們添麻煩。

父親說他喜歡吃餅乾,可是他卻從來不“喜歡”我給他買的餅乾,因為我都是買品牌的他嫌貴,總是自己買地攤上便宜的。我們沒給他買過幾件衣服,我們買的衣服他嫌貴就總是說不好,也特意不穿,強行給他買過幾次被他訓斥,告訴我們再買就給扔了,不想惹他生氣沒辦法只好隨著他了,他自己都是在地攤上買。自己開始發養老金了,一輩子沒見過大錢的父親高興得不得了,一個月100多元,他已經很滿足了。我們給他錢他卻從來不要,他說他錢夠花了。他經常給我們講有的老人總是和子女要錢,結果未花了的錢在死後怎麼處理還會引起子女的矛盾,他才不幹這樣的事。每年過年,他都會給四個外孫外孫女每人100元錢壓腰錢,然而,明年的春節,孩子們再也沒有了姥爺的壓腰錢了。去年,兒子回加拿大之前,父親組織我們全家聚會,為這次聚會,父親精心準備,知道我們都喜歡吃蝦爬,他提前就和市場賣蝦爬的打好招呼,聚會前一天把蝦爬買好,這蝦爬是我這一生吃到的最好的蝦爬,各個肉質肥美,每隻都是母的帶子。我們一到大姐家,他就把我們姊妹四個叫到他的房間,從床底掏出一個小包裹,裡面有一個小紅信封,紅信封裡疊著一摞鈔票,父親數出四份,每份5張。“這是給你們四個人的,是將來你們的孩子結婚的禮錢,這個禮錢得你們自己留著啊,不是給他們四個小的。”我瞬間就止不住眼淚,二姐更是控制不住自己,開門跑了出去。我使勁地眨眼睛,父親問我怎麼了,我說我迷眼睛了。我不知道父親怎麼能攢出這麼多錢,這些錢,對他來說,就是天文數字,我們這一輩子,他都沒給過我們這麼多錢,他這一輩子,也從來沒有一下子動過這麼多錢。看著我們把錢揣進兜裡,他長吁口氣,完成了一件大事。看著他的外孫女外孫子成家立業是他最大的心願,但他也擔心自己等不到那天。是他已經感覺到自己不好?我們為什麼就沒有足夠地重視起來?父親將近60歲時,由於擔心他自己一個人在農村也沒人照應,大姐就把他接到縣城,可是父親不想就這麼閒下來,他自己在照相館找了個打更的活,他說反正也是晚上睡覺不辛苦,白天給人收拾收拾衛生,一個月200元,他很高興。可是那裡沒暖氣,冬天太冷,父親就這麼堅持著。在我家住的那段時間,父親總是在小區裡溜達撿廢紙殼、塑料瓶子等,被我無情地給制止了。後來,父親告訴我,他還是照樣撿,只是不拿回家,撿到了就放在樹後存起來,攢一堆再賣,父親說他還用賣破爛的錢領著我兒子去吃麥當勞呢。想想父親不偷不搶,也是勞動所得,真後悔當時自己的做法。多麼希望父親能再站起來,我陪著他一起去撿廢紙殼。父親賣廢紙殼是一毛一毛攢錢的,可是我回家給他錢卻不要,硬給他,他就會把錢摔給我,嚇得我再也不敢給了。

在父親的骨灰下葬的那一刻,一隻美麗的花蝴蝶圍繞著母親與父親的墳飛了三圈,我從來沒看到過這麼美麗的蝴蝶,我本想用手機給錄下來,可是我不忍心打擾她,我知道,這是母親來接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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