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導演陳凱歌?
於吃瓜群眾談及陳凱歌,難免會聽到一些不友善的成語,比如:江郎才盡。
而對我而言,陳凱歌這個名字,卻蘊含著兩種具有崇高意味的身份——
電影創作先鋒,批判散文大師。
前者,大眾多少有所知;後者,我這就給你們科普。
1991年,陳凱歌出版自傳體文學《少年凱歌》,並被香港中文大學收錄到“人一生必讀的書單”中。
時,它也位於我個人書單的最頂端,曾經三次精讀。
豆瓣評分8.9。
《少年凱歌》的文筆精煉,常以三兩段文字,描繪出波瀾起伏的亂世油畫。然而,也因它的背景特殊,沒能在大陸廣為傳播。
說是自傳,其實是一個時代的灰暗過往。
一九六六年,時值“文革動亂”,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由於曾經是國民黨,被打成“歷史反革命”。
年僅十三週歲的陳凱歌,受到周圍的人慫恿,為了與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便上臺“揭發”並打了自己的父親。
多年以後,他懊悔不已,在書中寫道——
人到十三歲
自以為對這個世界已相當重要
而世界才剛剛準備原諒你的幼稚
陳凱歌出生於一九五二年,親身經歷並見證過“大躍進饑荒”、“文化大革命”、“知青下鄉”等中國運動的起端與沉落
雖然,陳凱歌早已被父親原諒。
但,隨著他批判性思維的日益成長,少年時的陰冷回憶也被拉長、放大,乃至根深蒂固,無時不在影響著他的創作。
《霸王別姬》是陳凱歌較為淺顯的一部作品,也是大眾公認的不朽之作。
影片中,程蝶衣剛出場,就被切斷手指,後又經歷各式迫害,是一個“慘遭時代閹割的苦命者”。
可與此同時,程蝶衣又是一個誓要追求藝術生命的“反抗者”,哪怕代價是付出自己的物質性命,也在所不惜。
(程蝶衣)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叛逆
他是一個按照自己的願望去生活的人
這樣的人被我看成是“牛人”
我喜歡拍“牛人”的故事
反抗命運,正是貫穿陳凱歌所有電影的內核之一。
早在一年前,我就寫過《無極》的翻案影評。
有了《封神傳奇》,我才懂得《無極》的可貴
文章發出之後,《無極》的豆瓣評分瞬升0.2,大量正面言論被頂成最熱評。
被誤解的東方史詩——《無極》
據統計,文章全網閱讀量超過500萬,可知有多少《無極》的影迷,被流言欺騙多年,敢愛卻不敢言。
文章中,我寫道——
滿神是不可抗的“命運”化身,而其它角色都在反抗“命運”的過程中滿身傷痕。
可即使明知如此,影片中的“牛人”們,還是要在絕望的世界中付出所有。
傾城明知愛情短暫,卻仍是要愛;崑崙身為奴隸,卻追逐自由。影片結尾,定格在海棠花,象徵痛苦的愛情與美好的追求。
而“無極”二字則取自於《道德經》。
巧合的是,它與我筆名中的“罔極”,是同一個意思:
無窮盡,無邊際,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在陳凱歌身上,總保留著一個知識分子,對這“完美世界”的警惕與懷疑。
同樣是拍戰國末年,《荊軻刺秦王》極少去表達秦王嬴政的英武。
在陳凱歌的故事裡,嬴政是一個曾經熱誠快樂的鄉間少年,可當他逐漸走向權力中心,便如“法西斯”般愈發癲狂、膨脹無度。
六國盡滅之日,也是一個少年的理想與初心盡失之時。
《荊軻刺秦王》是一部具有黑澤明水平的史詩片,也是陳凱歌最好的作品之一。
它以俯瞰的視角,表現嬴政的內心,是如何受到外界影響,由純真變為邪惡骯髒。
當嬴政得知到,呂不韋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己的王室血統並非“根正苗紅”時,他的內心遭受到巨大的煎熬。
正如少年凱歌一樣,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在不斷警示他,應該與父親“劃清界限”。
陳凱歌親自扮演呂不韋,以傳達自己對父親的愧疚與哀思
於是,嬴政選擇弒父,用同流合汙的方式,來保全自己的“清白”。
陳凱歌深知:人類的許多罪惡行徑,並不因時代進程而更改,它深深根植於人性與民族文化之中。
文革,有可能發生在戰國,也有可能發生在現代。
《搜索》雖是一部小成本影片,卻牢牢抓住了中國互聯網初出興起的時代脈搏。
女主人公葉藍秋身患絕症,卻因公交車上沒給老人讓座,而遭到網絡吃瓜群眾的“道德彈劾”,最終釀成現代社會的人間悲劇。
《搜索》裡的人物眾多,他們形形色色,卻沒有一個人真正明白——
“道德”本應是約束自身的一種崇高追求,而不該淪為綁架他人的武器。
影片裡出現的一條留言,我在現實中的網絡上,也曾經多次看到過。
薩特說過:小知識分子警惕強權,大知識分子警惕民眾。
換句話說:對於暴力與壓迫,普通人只能看到現行強權的直接力量,而大知識分子則能管中窺豹,從一件小事分析、推演出宏觀的民族性問題。
在《少年凱歌》裡,陳凱歌寫道——
當一個孩子當眾把他的父親一點點撕碎
聽到的卻仍然是笑聲
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自1984年,陳凱歌執導首部電影《黃土地》時起,這一命題就深深烙印在他之後的所有作品中。
《黃土地》是中國電影的一座高峰,其以“大音稀聲,大象無形“的藝術風格,橫掃歐美、中日等諸多國際大獎。
影片的女主人公翠巧,自小便被父親訂下娃娃親。長大以後,翠巧偶然接觸到“山外”來的紅軍,便激起了自己從未有過的理想主義。
她渴望走出大山,擺脫千百年間,小腳女性絕望的人生輪迴。
結果,她的生命,卻被淹沒在黃土長河之中。
這片偉大的黃土文化養育了你,可它同時也在禁錮你,甚至有可能殺死你。
馮小剛說過:“在電影演員裡,陳道明讀書最多,是一名儒將。而陳凱歌和他一樣,是電影導演裡的儒將。”
陳凱歌出身於電影世家,從小成績優越,骨子裡滲透著驕傲。他一邊接收中國文化的薰陶,一邊用批判性思維對中國文化進行哲學式反思。
《梅蘭芳》中,陳凱歌用一個“紙枷鎖”,暗喻中國人的思想與創造力,常常被某種無形的統治力量所禁錮。
陳凱歌還以齊如山作為原型,虛構了邱如白這一角色。
他讓邱如白,在電影中替代自己,說出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看似是批判京戲,實則是在批判當下的中國電影,及許多創作者的固化思維方式——
京戲(電影)裡處處都是規矩
京戲裡頭的人都是不自由的
他們讓人拿籠子給套起來了
而真的好戲,應該有好些個活生生的人物
他們不再完全按照書的模式做戲
更不按書的模式做人
是得帶著人生,打破人生的規矩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一場峰會上,陳凱歌演講道:“眼下的中國電影,大部分還是披著中國外衣的好萊塢式電影。”
對此,我深感認同。
作為一個自學讀過數十本編劇書的人,我早就發現近十年的中國電影,99%都跳不出羅伯特·麥基在《故事》一書中提到的創作規律。
2016年,中國電影總票房達到457億元,成為世界第二大的電影消費市場。
可為什麼,我們的新生代導演,卻沒有一個能取得像“第五代”導演般的,享譽國際的輝煌成就?
因我們做的是照搬模仿,而他們做的是探索實踐。
《黃土地》《紅高粱》《藍風箏》《陽光燦爛的日子》
探索實踐,才是對藝術應有的態度。
可如今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對藝術的敬畏心,已被資本洪流無情淹沒,成為世界影壇的笑柄。
我想起,在第89界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美國人專門插播了一段來自中國的視頻。
記者來到萬達影城,採訪一位中國姑娘,姑娘如此說道——
電影院的視覺效果
動感更強
所以我願意來電影院看電影
只注重”視聽效果”,而不在乎“電影藝術”。
膚淺,已成為我們在西方人眼中,固有的一種民族印象。
是的,於藝術而言,暴力的票房數字,並不能換來尊重。
正如陳凱歌所說——
(我們應該)回頭看看自己走的這幾步
大家都認為非常興旺的情況下,有沒有危險?
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一個數字來決定?
我們中國電影的發展,總是要不斷地升級
最後到了說西方電影的強國,不能小看中國電影
數字打動不了他們
還是(要看)你的電影裡邊,有沒有能夠令人尊重的東西
那到底什麼是“令人尊重的東西”?
還是那句老話——
民族的,即是世界的。
《霸王別姬》的經典一幕,演戲途中突然停電,程蝶衣卻好似無事一般,自然地享受藝術表演。
後來,在《梅蘭芳》裡,也有類似的一幕。
黑社會怒而砸場,戲臺之下先是混亂,而後空無一人。
可十三燕,卻淡定從容。
他沉醉在戲劇裡,悠然地唱完《定軍山》,不減絲毫威嚴。
這便是《莊子·天運》中所提到的,“忘我”之境界。
它是獨具一格的東方美學,是從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提煉挖掘。
它不是舶來品,它讓別人一眼就能認出來,這屬於中國。
就像《無極》的這張劇照,原本足以奠定“東方奇幻大片”應有的美術基調——
可惜,“東方奇幻”卻越走越歪,後繼無人。
至於證據,我懶得多說。
在我看來,至今仍在探索、堅守中國文化,仍在追求拍“純正的中國電影”的導演,很可能就只剩下陳凱歌一個人了。
這是我們民族藝術的不幸,也是不幸中的小確幸。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陳凱歌又拍了一部新片——
《妖貓傳》
根據已知信息,此片的卡司陣容橫跨中日,背景設立在“開元盛世”的唐朝。
沒錯,唐朝。
它是浪漫詩意的古代烏托邦,也是千百年來東方人的心之嚮往。
據說,為了拍好這部“純正的中國電影”,陳凱歌細磨六年,專門建了一座唐城。
後來,《妖貓傳》的原著作者夢枕貘,受邀來到了這座唐城。
當夢枕貘親眼看到,那些古建築被高度還原,一時間竟潸然淚下。
這,就是文化的力量。
那麼到底,《妖貓傳》能否再造輝煌?
尚不得知。
我只能說,對於陳凱歌,我永遠抱有期望。
三個月後,記得回來找我。
無論如何,我會補上對它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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