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頭髮和乳房,我在癌症病房裡跳起了舞

癌症 乳腺癌 乳腺增生 睡眠 社會 真實故事計劃 2019-01-04


失去了頭髮和乳房,我在癌症病房裡跳起了舞

醫生研究著我的乳房,拿著記號筆劃著線條,商量著是豎切還是橫切。看著我被畫得如同地圖一樣的右乳,兒子直接說:“老媽,你還是把自己想成豬吧。”

故事時間:2016年-2018年

故事地點:湖北襄陽

我和李姐是乳腺腫瘤科的兩朵奇葩。

我是在第4次常規化療時認識她的,我們分在了一間病房。我四十二,她六十二,大我足足二十歲。

2016年8月22日,我轉入腫瘤科化療。每隔21天去化療一期,持續4天,共8個療程。轉移後又改為10天一期。所以每每有新病人問,你化第幾個療程了,我總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第幾個呢?實在化療太多次了,也不想去算。李姐也是,自從認識,我倆在醫院見面的概律約等於100%。

第一次見李姐時,她燙著大波浪捲髮,穿一件帶碎花的小短襖,下身是深色格子闊腿褲,還踩著一雙高跟牛皮短靴。看上去更像是家屬,而不是病人。

當她露出PICC管,藥水滴注,我才知道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心裡正在驚奇,她化療竟然沒有掉頭髮,就見她躺上病床,雙手扯下頭髮,露出了光禿禿的腦袋,開始認真梳理。原來她戴的也是假髮。

那次我對李姐印象深刻,因為她的假髮不同於其他病人,質量好到能以假亂真。但還是比不過我的:時下最流行的紋理燙。

剛接觸李姐時,我有點煩她。我性格內向,輕易不願接觸陌生人,特別是患病後,更是不喜歡說話。而李姐每次見到我,就拉著我問感覺怎麼樣,還嘰嘰喳喳跟我說些病友間的八卦,讓我想睡覺又睡不成。我招架不住她的熱情,好幾次刻意躲著她。

直到有一次,我因入住晚,沒有床位,李姐知道後,招呼我到她的病床上打點滴,還主動找護士要了乾淨床單替我換上。我有潔癖,看她不像別的病人那樣邋遢,才慢慢跟她熟了起來。

李姐懂些醫學知識,每當新病人因化療反應想找人諮詢,或是有病人想不開時,李姐就會傾囊相助;我雖話少,但病友沒有床時,我也總讓出自己的床位,一個人拎著吊瓶去別處蹭地方。李姐外熱,我內熱,久處之後,我倆倒是意外地合拍。

熟了之後,我曾問過李姐一個傻問題:“你這個學醫的,怎麼還把自己整成了癌症?”

“沒有聽說醫生不得癌呀。再說,我年輕時學醫,五六十年代跟現在差好遠。”

失去了頭髮和乳房,我在癌症病房裡跳起了舞

作者圖 | 乳腺腫瘤病區

2016年夏天,我在洗澡時,無意摸到乳房有個小結節,一開始被醫生誤診為乳腺增生。幾個星期過去,結節不僅沒消,反而越長越大。先生催著我再去檢查,中醫院有乳腺科,坐診的是位女醫生,我將上衣解開給她看,她壓了壓,問我:“有多長時間了,你還在哺乳嗎?乳汁不通也會集成包塊。”

哭笑不得,回答道:“我都四十多了,孩子十三歲,沒有二孩。”

女醫生一下變了臉色,說:“你這不是炎症,就是癌症。”

我心想不可能,我分明之前做過檢查,醫生說是乳腺增生。

女醫生開了張單子,讓我去做穿刺。負責穿刺的醫生拿著一根長長的針,我心裡一緊,忙問:“疼嗎?”

醫生答:“很快。”

做完檢查,我走出醫院大樓等待結果。上午還是睛空萬里的,現在已經下起了雨。那是我最後一次冒雨回家,後來的幾百天裡,我再不能讓自己輕易感冒。

因為醫生的話,我整個人又驚又怕。兒子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說:“老媽,不管遇到什麼事,您都不要瞞,我們共同面對。”

下午兩點,我準時到穿刺室,醫生遞給我一張單子,說:“快拿給你的醫生看。”我看上面寫著乳腺Ca,不是乳腺癌,心中一喜,問乳腺Ca是什麼意思。

醫生看我一眼,說:“問你的醫生就知道了。”

我不死心,拿起手機開始搜索。百度上寫著,乳腺Ca就是乳腺癌,有時候,醫生考慮到病人的承受力,就寫上Ca。一盆涼水澆滅了我的僥倖心。

先生得知消息,雖然驚慌失措,但還是陪我去公司請假,跟同事交接工作。我倆再三商量,決定瞞著雙方老人,只對兄弟姐妹如實告知。姐弟們聽到這一消息時,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我平日連感冒都少,怎麼可能一下子患了癌症。

回到家,我看到兒子眼睛泛紅。我還在醫院檢查時,他就在網絡上查了乳腺癌的相關知識,發現很多名人因此病去世,兒子擔心我也會很快死去,抱著我無助大哭。

我那時還安慰兒子,讓他別害怕。我有個朋友在2007年患乳腺癌,現在快十年過去了,還是活的好好的。

醫生建議我要有思想準備,手術之後,我的傷口可能會從下巴延伸到腹部,以後穿不了無袖,更穿不了低領。這對一直愛美的我,無疑是天大的打擊。

先生說:“你那個腫塊跟炸彈一樣,不知什麼時候會爆炸。至於美不美,我都不嫌棄你。”先生平時裡不會說什麼情話,但是他的話卻令我安心許多。

我的主任醫生是位男士,雖然知道在醫生眼裡病人無性別之分,但是躺在病床,半身裸露的我還是十分尷尬。

主任醫生和主治醫生研究著我的乳房,一邊拿著記號筆劃著線條,一邊商量是豎切還是橫切。

看著被畫得如同地圖一樣的右乳,我苦笑著對先生說:“真的是不能得病,簡直毫無尊嚴啊,這下全都被看完了。”

先生倒是淡定,說:“這在人家醫生眼裡就是個病塊”。

兒子更是直接,說:“老媽,你還是把自己想成豬吧。”

有他們在身邊,我想,乳腺癌不過是一個病而己,如同感冒發燒,遲早會好。

歲月在病房中毫無體現,除了入院和出院的日子。

從家到醫院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隔三岔五要去一次醫院,時間一長,公交司機都認識了我。我看著那條通往醫院的路,由最開始的濘泥不堪,到現在成了襄陽馬拉松的主要賽道,路邊的花都不知道開落了多少次。

在腫瘤科,老面孔己久不見,新面孔又不斷的增加,也只有我和李姐還堅守在醫院這塊陣地裡,撤退不下去。我們互稱為7樓的老油條。

每次醫保人員查房,碰巧我或李姐去做檢查,護士會跟審查人員解釋,這是我們的老病人,隔幾天就要來。以至於醫保下次見到我們,就是一句怎麼還沒出院。

乳腺癌病人的化療採用PICC置管方式,在胳膊上打一根管子,直通心臟,再通過心臟對全身靜脈輸血。PICC維護時,有新護士看我手臂過敏長泡,不知如何下手。我會輕車熟路地教她:“沒事,您先將泡挑破,再消毒。”

護士姑娘一臉感激地看著我,說:“阿姨,您懂得真多。”

失去了頭髮和乳房,我在癌症病房裡跳起了舞

作者圖 | 第八次化療結束,抽出裝在左胳膊的PICC管

化療前四期需要用阿黴素或表阿黴素+環磷酰胺,我們實在記不住名字,因為藥水是紅色,就稱它為紅藥水。紅藥水的毒性非常大,滴一滴在皮膚上,都會引起潰爛,腸道反應更是嚴重。嘔吐,脫髮是癌症病人的常態。

紅藥水要求在半個小時內打完,我們通常將開關放到最大,讓藥水直接灌進體內。病人邊打邊吐,為了方便,有人直接將垃圾袋掛在床頭。

李姐因為年齡偏高,對紅藥水反應特別嚴重。她一看見紅藥水,就向衛生間衝,後來她想了個辦法,戴上眼罩不看,但還是不行。最後,發展成聽不得“紅藥水”三字,只要聽到,就剋制不住地嘔吐。

我為了免受藥水干擾,也為了避免胃再受刺激,每當藥水開始滴,我就假睡,不曾想,每次假睡最後成了真睡。

李姐大為羨慕,說:“嗯呀,你不吐。”

我心裡翻了個白眼。她不知道,我早已翻江倒海,只是難受得不想說話。

針對病情,我們還要使用靶向藥赫賽汀。眼藥水瓶大小的藥,價格高達2.5萬一支。由於沒有購置保險,我們只能全部自費。每次去交費時,我和先生都暗暗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我和李姐戲稱赫賽汀為“鑽石”。 每次我倆都無比小心,生怕沒有打完,畢竟一滴就是幾千塊。藥水快滴到盡頭時,我和李姐會幫對方把輸液袋提起來,一個人站在床上,高高地舉著輸液袋,讓藥水能儘可能都流進身體裡。

2017年9月以後,赫賽汀納入醫保,個人只需掏3000元。可我們那時每支花了2萬多,基本就是一套房子與一個衛生間的差距,於是我和李姐常常感嘆:“這生病也要趕時候啊。”

失去了頭髮和乳房,我在癌症病房裡跳起了舞

作者圖 | 我擁有的三頂不同款式的假髮

我們在襄陽市一個相對比較權威的腫瘤醫院,整個大樓裡全是癌症病人,死亡的氣息混著複雜的藥物氣味,在住院部繚繞不去。

夏日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落在地上一片斑駁,聽風吹過樹哨,是葉子嘩嘩作響地聲音。只可惜我所描述的這時刻,是在外科三樓的病室外。但病室的窗子全被釘死,只留一條僅容兩支胳膊穿過的縫,還用紗窗蒙著。

我無數次透過那縫想看看外面,都覺得這窗子實在礙事。知道詳情的病友說,醫院裡經常有病人想不開,跳窗自殺,後來醫院就將每扇窗戶都釘上了。不僅我們這屋,所有的窗都是這樣。

治療的八百多天裡,我從未有過自殺的念頭,且算得上是個聽話的病人。每日護士交接班,醫生查房,自己赤身裸體被一大群人圍觀著,我還能保持良好的形象,笑眯眯地對著大家。有護士打針,我還不忘說謝謝。

治療是痛苦的,也是煎熬的。可是我不敢不治療,也不敢放棄這痛苦地煎熬,李姐也是。

她告訴我她有個小孫女,我告訴她我有個上學的兒子;她告訴我,她老父親九十了,我告訴她,我父母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轉移了。為了家人,我們都得好好活下去。

2018年清明小長假過後,我到醫院進行再一次化療,早上空腹檢查後,餓得直冒金星,李姐遞給我一個雞蛋,結果剛將雞蛋吃到嘴,就聽她說:“周姐走了。”

我一下子噎住喉嚨,她忙拍我的背,遞給我水。緩過來後,我對她說:“什麼時候說不好,偏選我在吃雞蛋的時候。”

因為李姐是看著病友周姐走的,她說自己一度睡覺都會夢到她。我嚴令李姐不準再提這事,作為癌症晚期病人,學會自欺欺人是重要的一課。

很多時候,我跟李姐站在七樓的窗前向外望,看著外面藍藍的天感嘆:什麼時候我們能像其他人那樣,三個月才來複查一次;什麼時候咱倆能抗戰勝利,不在醫院見了。

醫生每次開住院申請時,都會問我年紀。從第一年答42歲,2017年答43歲,到2018年我已44歲了。

化療時,遇到第一次給我打針的護士小姑娘,如今已經能一針見血。當初給我紮了五針都沒紮上,我還鼓勵她繼續。小姑娘感慨說:“我在各科都實習回來了,你還沒出院啊。”

“我們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知道生命的意義。”

這句話是因乳腺癌去世的復旦女博士于娟書中的一句話。綠色的字體,在整本書的扉頁上,只佔據了小小的一行。

我第一次讀這本書時,剛剛右乳全切,如同木仍伊般躺在病床上。那時我還心存最後的僥倖,不知道命運的大轉輪已經開啟。

很多人說,生病久了,從外形上都看得出來。生病後,尊嚴和美會離人越來越遠,我想要努力維護,但已失去了能力。

病房裡,我和李姐總看起來不像病人,因為我倆都極在乎自己的形象,任何時候都將自己捯飭得乾乾淨淨,決不允許自己蓬頭垢面、歪歪倒倒。不管是化療掉光了頭髮,還是被病情折騰地死去活來,我倆都以最光鮮的樣子示人。

李姐每次要在醫院住上10天,不同於其他人白天晚上都穿睡衣亂走,她每天都要換新衣服,所以每次住院,她帶的最多的就是衣服。

我也曾在醫院有穿睡衣的經歷,因為剛做完手術,傷口沒癒合,無法正常穿衣。一天早上,我在刷牙,看到鏡中的自己,雖然穿著先生買的粉紅睡衣,但是臉上毫無血色。身體瘦削,腰佝僂著,頭髮稀疏的貼在頭皮,如同一具骷髏。

那以後,我再也沒外穿過睡衣,每次去醫院都會精心準備換洗衣物。夏天的時候,我穿過旗袍去醫院;冬天的時候,我還穿過漢服。

失去了頭髮和乳房,我在癌症病房裡跳起了舞

作者圖 | 我在病房裡穿著漢服

我倆只得把熱情投進假髮,每次見面都互相點評,有沒有緊跟潮流,換上最流行的樣式。

為了撐起衣服,我和李姐還商量著戴義乳。李姐一邊塞著海綿,一邊說著:“我要把左邊裝多一點。” 結果戴上後,她左、右兩邊乳房大小不一,惹得我哈哈大笑。

後來哪怕因為鉅額的醫療費,我和李姐己無瑕顧及新衣。我倆也會帶著自嘲的互相安慰:“光鮮的是人,不是衣。”我們最驕傲的就是向對方顯擺:“看看,我這衣服多少年了,沒想到又趕上了潮流。”

2018年春節過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再次化療時,我穿了件紅色毛衣,套著黑色背心大擺裙。因為怕冷,外面還搭了一件大衣。

到醫院後,病友都誇說漂亮。李姐看了我大呼:”你這裙子跳舞最漂亮了。”

“我年輕時跳交誼舞,穿大擺裙一轉圈特別好看。”她一邊說,一邊拉著我跳了起來。李姐右手握住我的腰,左手握著我的右手。我將左手搭在她的右肩,一不小心,捏住了她PICC管。

她痛地大叫:“你捏錯地方了!你要手放在我肩膀上。”接著又說,“我進,你退,下一步就是你進,我退。”

新病友覺得奇怪,兩個病入膏肓的女人竟然還有心情跳舞。可我倆毫不在意,她教得很認真,我學得也很認真。但因為化療,我的記憶大不如以前,常常前面學了什麼,一分鐘後全忘,急得李姐直跳腳。

結果是她前進的時候,我退錯腳。我前進的時候,她還沒退腳,我就一腳踩上去。

有時候退對了,她會說,對對,就這樣。跳兩步後,她將胳膊抬起來,讓我轉一圈,彩色的擺裙在病房裡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

作者老樊,乳腺癌患者

編輯 | 魯瑤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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