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級刑偵專家崔道植(上)

國寶級刑偵專家崔道植(上)


這是真人真事,不是故事……

“走,回家!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公安廳,我是幹槍彈檢驗的!我是幹槍彈檢驗的!”

養老院餐廳裡,她突然顯得歇斯底里。這位84歲的老人因為小腦萎縮呈現出了病態,像個小孩子一樣鬧著“回家”,任憑大家怎麼勸說也不回房間。但是,她說的這句話卻暴露出一個問題:做警察妻子59年,她卻在潛意識裡成為他——公安廳裡的槍彈檢驗專家。

這位公安廳裡的槍彈檢驗專家,就是黑龍江省公安廳86歲的國寶級刑偵專家崔道植。

國寶級刑偵專家崔道植(上)


1

冬日裡的週末,我穿過擁堵和霾霧籠罩的城市一路向北,來到了哈爾濱江北一家條件一般卻乾淨整潔的養老院,那裡有潔淨的空氣和數不清的空餘車位。在那裡,我又一次見到了86歲的崔道植——享譽全國的資深刑偵專家、現實版“福爾摩斯”。他在偵破甘肅白銀案、張君特大系列搶劫殺人案、白寶山襲軍襲警案等疑難案件都曾作出重要貢獻。

崔道植於1934年出生。數十年來,崔道植持之以恆地研究公安痕跡學科,成為全國著名痕跡檢驗專家,被譽為黑龍江公安戰線的“瑰寶”,於1992年榮獲國務院頒發的國家有突出貢獻的科技專家證書,並享受政府特殊津貼。1994年自黑龍江省公安廳退休以來,崔道植退而不休,始終工作在刑偵一線,每年公安部五局、黑龍江省公安廳都要多次抽調他參與疑難案件偵破工作,並於1999年被公安部聘為首批特邀刑偵專家,2006年榮獲全國公安科技突出貢獻獎。

一年前,因老伴小腦萎縮患有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痴呆症),崔道植為照顧老伴方便搬遷至一家養老院居住,並且一併帶去了自己全部痕跡鑑定設備。一年來,崔道植一邊照顧老伴,一邊以養老院房間作為自己的辦公室,不斷接受公安部傳來的痕跡鑑定樣本和檢材,鑑定完畢後再通過網絡傳至公安部。同時,86歲的崔道植每天都在整理資料,將以往工作中的成功案例做成PPT,留給年輕一代刑事技術人員做參考。

國寶級刑偵專家崔道植(上)


2

和崔老聊天過程中,他的老伴經常會過來“攪局”,似乎很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崔老始終像哄著小孩那樣對老伴耐心耳語:不要鬧,不要鬧,看電視,看電視……

每一聲的細微叮囑,都可以令人清晰感覺到一種恰到好處的溫度和一種鮮有的耐心。人世間夫妻之愛的極致,就在這樣一種互動中流露出來。

談話間,崔老一次次責怪自己:“我退休以後啊,依然常年在外工作,和老伴少了交流,她整天沒人說話最後患上了小腦萎縮,如果每天我哪怕和她通個電話,她也不會患上這種病——記住,和家裡老人一定要常常通電話,調動老人腦細胞;將來老的時候啊,和老伴也要常常聊天、交流……”

我為她奉上一束提前準備好的鮮花,老人家為我唱了一首朝鮮族歌曲,我聽不懂歌詞,但感覺老人唱得非常深情。於是,我問崔老歌詞大意,崔老告訴我那是朝鮮族歌曲《沒有門牌號的客棧》,歌詞大意是:今天還是走啊走啊,沒有定處的身影;走過來的每一足跡被眼淚浸透……還給我的青春吧,我那最美好的青春!似箭般的歲月,誰能留住他!還給我的青春吧,我那最可愛最美好的青春!

我在養老院裡和崔老一家共進午餐,是一人一份的自助餐。崔老為老伴剝開兩隻蝦,又不斷地夾菜,結果她對食物一點不感興趣,僅僅喝了一碗稀粥後,便把她餐盤裡所有的蝦、菜、饅頭等,熱情地推到我面前。看來,她已經開始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了。為了讓老人開心,我狼吞虎嚥地吃光了她給我的所有主食、副食,最後我們大家一起會意地笑了。

國寶級刑偵專家崔道植(上)


3

“走,回家!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公安廳,我是幹槍彈檢驗的!我是幹槍彈檢驗的!”

晚餐後,她突然顯得有點歇斯底里。老人因為小腦萎縮呈現出了病態,她像個小孩子一樣鬧著“回家”,任憑大家怎麼勸說也不回房間。崔道植溫情滿滿地拉著她的手說:“玉伊,你不要急,我們回家……”

1960年在省公安廳小會議室舉行的那次集體婚禮依然歷歷在目,1970年、1980年、1990年、2000年、2010年——以10年一個節點算起來,時間就像呼嘯而過的高鐵,站臺卻為數不多。結婚59載,崔道植常年在外奔波,她獨自一人帶著三個兒子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一次次等待之間也曾哀怨爭吵,但她始終堅定地支持丈夫崔道植做好痕檢事業。當阿爾茨海默病已經把她裹挾時,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金玉伊”,卻在潛意識裡成為了他——公安廳裡的槍彈檢驗專家!

於是,在成斌、洪斌、英斌三個警察兒子陪伴下,崔道植陪著老伴金玉伊開始圍著養老院轉圈。一家五口人迎著哈爾濱的寒風,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圈走著的時候,崔道植眼中泛著淚,成斌、洪斌、英斌眼中也泛著淚。一家人走到很累的時候,再次回到養老院門口,小兒子英斌說:“媽媽,公安廳到了,我們到家了……”

4

眼下,除了老伴崔道植,她誰也不認識了,包括她的三個兒子。即使老伴崔道植離開她10分鐘,她也會忘記他,直到他自我介紹說“我是崔道植”,她才會緩過神來,恢復對這世間為數不多的記憶。

聽說到公安廳了,金玉伊老人顯得很高興,又旁若無人地唱起了那首情感豐富的朝鮮族歌曲《沒有門牌號的客棧》。老人唱這首歌曲的時候,早已不像最美青春之時的字正腔圓了。但是,崔道植不這樣認為,因為這段旋律始終是他心裡最美的旋律——她給他唱了大半輩子的最美旋律。

崔道植決定,明天,去拉林,看看她能不能在那裡想起什麼……

1952年的拉林,是18歲志願軍戰士崔道植和16歲衛生站護士金玉伊相識的地方。拉林,是那位曾在朝鮮戰場身經百戰的連隊指導員,介紹崔道植閱讀方誌敏手抄本《可愛的中國》的地方;是那位曾在朝鮮戰場救死扶傷的護士長,介紹金玉伊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地方。

拉林的寒風中,崔道植拉著老伴的手,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她依然唱著那首歌曲,卻對眼前經過的一切毫無感覺。當年的街道還在,但兩邊的建築物早已面目全非。崔道植在老伴耳畔反覆地訴說著:“我們,來拉林了,我們在拉林,還記得你的衛生所嗎?就在那邊……”

金玉伊老人注視著衛生所曾經的位置,突然安靜下來,凝視很久後自言自語道:“護士長……田毅……”

這個時候,她唯一記得的是入黨介紹人。

望著老伴彎曲的脊樑,望著她那雙依然清澈的眼睛,崔道植彷彿和她一起回到了66年前。於是,16歲時的金玉伊重新在衛生所忙起來,18歲時的崔道植重新站在3000名朝鮮族學生面前授課了。

朝鮮戰場五次戰役結束後的1952年12月,身為志願軍某部16團朝鮮族戰士的崔道植跟著部隊來到哈爾濱附近的拉林整訓,由於文化功底比較好並熟練掌握漢語、朝鮮語,崔道植開始承擔培訓3000名朝鮮族學生的教學任務。這時候,朝鮮戰場上撤下來的大量傷病人員也集中在拉林,崔道植經常往返於傷員戰友與朝鮮族學員之間。

在朝鮮戰場受傷被譽為“掛彩”,是一件光榮的事情。無論是學校裡,還是衛生所裡,志願軍戰士們時刻準備戰鬥的高昂鬥志讓人感覺他們隨時可以贏得接下來的一切戰鬥。但是,受了傷的戰士在病房裡的脾氣還是很大的,按照那時一句常講的話就是“身上一個眼兒,比朱總司令小一點兒”。面對戰士們“比朱總司令小一點兒”的脾氣,朝鮮族女護士金玉伊總是很有耐心,尤其她那熱情爽朗的笑聲緩解了大家的傷痛。

護士長介紹金玉伊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時候,崔道植還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優秀女孩會是自己未來的妻子。後來,崔道植所在16團整編交給了黑龍江省軍區,變成健康二團,1955年5月又集體轉業,崔道植就來到黑龍江省公安廳工作了。直到這個時候,才有人撮合崔道植與金玉伊。

確定戀愛關係的5年內,崔道植先後到中央民警幹校(現中國刑警學院)、哈爾濱業餘職工大學、哈爾濱醫科大學學習,之後成為黑龍江省公安廳刑偵專家。金玉伊也不斷外出學習,在隨後的日子裡成為黑龍江省醫院的腦電專家。相對而言,還是崔道植更加忙碌,5年內金玉伊沒見過他幾次,兩人聚少離多。

“聚少離多”在後來的歲月裡成為了他們大半生的概括與關鍵詞。1994年6月17日,原本是崔道植退休的日子,老伴在等待,兒子們在等待,孫女們也在等待,大家期待著這個數十年來始終“聚少離多”的家庭,能夠在崔道植退休的時候步入正軌。但是,這個日期並沒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樣,成為崔道植工作生涯裡一道重要而特殊的分水嶺。因為在隨後的日子裡,崔道植依然悄無聲息繼續工作著。

5

懷著一份真摯的信仰,崔道植一路走來始終步履鏗鏘。

他在童年遭遇日本侵華戰亂,自幼跟隨父母逃亡、忍飢挨餓,地主家鍋底一塊焦煳鍋巴也要和姐姐推來推去誰也捨不得吃。直到新中國成立,崔道植才不再捱餓而且有書讀,因此他深深記得共產黨的“好”,尤其是在17歲入伍加入中國人民志願軍那一天,嘹亮的軍歌軍號響徹雲霄。

“進入組織大門第一天,就獲取了支撐一生的力量。”提起初心的起點,崔道植記憶猶新。“尤其是進入公安機關後,組織上為我花費了很多精力與經費,我覺得自己必須回報組織,必須懂得知恩、感恩、報恩。”

如飢似渴地學習刑事科學技術和相關的醫學、數學和邏輯等方面的知識後,崔道植夯實了業務基礎,豐富了學識。

1975年,公安部在鄭州召開的全國刑事技術工作會議上,崔道植與其他四個省的同行承擔了科研課題《人手各部位長寬度與身高、年齡、體態的關係》。經過4年的不懈努力,共蒐集了12500人的125000份指紋卡,崔道植運用數理統計學對國人手掌各部位長寬度進行了系統的統計分析,首次測得了國人手掌各部位的正常值和它與人體身長、年齡、體態的關係,為利用現場手印分析犯罪分子某些生理特點提供了新的依據。

上世紀80年代,崔道植圍繞槍彈痕跡檢驗先後撰寫了《根據7.62mm手槍射擊彈殼痕跡判斷射擊槍種的探討》《64式手槍指示杆痕與59式手槍拋殼挺痕位移的研究》《槍彈底座痕跡拍照規範》《偵破涉槍案件最有效的方法——建立槍彈痕跡檔案》《根據射擊彈殼與射擊物確定手槍射擊位置範圍》等論文,分別在公安部槍彈痕跡檔案管理教材、槍彈痕跡檢驗技術教材和國際刑警第十屆年會上發表。同時,崔道植還開創指甲同一認定、牙痕同一認定並偵破疑難案件先河。

正是本應退休的1994年,崔道植在其長期從事現場勘查和痕跡檢驗工作中發現,在一些犯罪現場遺留的痕跡或者經過顯現的痕跡,因反差不強、無法確定其特徵而捨棄;有些痕跡垂視看不清,斜視能看清,但無法校正拍照變形的圖片,也只好捨棄;在檢驗工作中,很多細小痕跡,尤其是工痕和槍彈痕跡只能進行形狀比較,不能進行測角、測距等定量檢驗;現場平面圖、立體圖的繪製仍停留在鴨嘴筆手工操作、費力費時的低水平上。他覺得不解決這些問題就沒盡到自己應負的責任。

經請示公安部科技司批准,痕跡圖像處理系統研究立項。研究這一系統,必須依靠當代高科技計算機技術。當時崔道植在計算機技術方面絕對是門外漢,一竅不通。但是為了按時完成課題任務,他暗下決心從零開始,向課題組合作夥伴、專家、教授們請教,向書本請教,在60歲時,竟然熟練掌握了計算機技術。

已經到了退休年齡的崔道植,不但沒有獲得應有的解脫自在,在接下來的工作中,他有時為了掌握一項圖像處理技術,依然是好多天都不回家,操作在實驗室裡,睡在實驗室裡。在課題組全員的齊心努力下,對需要達到的每一項技術指標進行了上千次實驗,這項課題任務終於在1996年10月圓滿完成,並順利通過了部級專家鑑定。

與會專家給出了較高的評價:“該項成果……極大地提高了痕跡的利用率和工作效率,該系統處於國內領先水平。”

6

當時,將數字圖像處理系統開發應用於現場拍照和痕跡檢驗工作中,對黑龍江省內外起到了開創性的引導作用,該科研成果除了在黑龍江進行普及之外,還推廣到內蒙古、寧夏、甘肅等省和自治區,並收到了很好的社會效益,並獲得了省公安廳科技進步一等獎。1997年3月,黑龍江省富裕縣鎮區內居民一家四口人被殺,犯罪分子翻箱倒櫃搶走了500餘元,現場地面為水磨石地,留下了一枚灰塵足跡,垂直看根本看不清,但逆著光線斜著看很清楚。縣公安局領導決定將留有足跡的現場水磨石地塊實物及嫌疑人王恆文的膠底布鞋一同送省廳,請崔道植解決。崔道植接到現場足跡後,先進行比例拍照,再用痕跡圖像處理系統校正後,與嫌疑人王恆文膠底布鞋進行比對,很快認定了殺人現場灰塵足跡就是王恆文右腳布鞋所留的,為破獲這起重大殺人案提供了唯一證據。

立項研究痕跡圖像處理系統,僅僅是崔老退休後工作的一部分,此外還有大量的疑難現場鑑定工作要他做,崔老最為擅長的槍彈檢驗理論研究也在不斷向前推進。同時,公安部刑偵局不斷根據工作需要邀請崔老進京,攻克諸多疑難案件中的疑難點。


7

原本以為崔道植退休後會迴歸家庭,但妻子與孩子們判斷錯了。退休後的崔道植不斷接受省公安廳指派任務的同時,公安部也會經常調派他赴外地開展疑難案件現場勘查,老伴一次次將他送到火車站和飛機場。但凡每一次出行,老伴都會相送,同時也在送別的時刻期待著、等待著他“回家”。但是,2011年的一次送別卻成為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送別。因為,金玉伊在那“最後一次等待”中迷路了。

相識以來,金玉伊一直在等待,等待在外奔波的崔道植早點回家,期待他少一些案件,少一些奔波,但她的期待始終是一種“奢望”。按理說,退休後的生活,應該是老兩口彼此相依相伴了,但所謂的“相伴”依然是一種“奢望”,金玉伊還是一直在等待,直到2011年,阿爾茨海默病來襲……(未完待續)

作者/馮銳

本文系《家庭》雜誌原創,未經許可不得轉載、改編,否則追究其法律責任。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