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小腳還是天足?

(本文作者:馮子禮)

探討這個問題是否有點無聊?不的。它關係到如何深入鑑賞《紅樓夢》和理解作者的創作思想等一系列問題,並非可有可無。

請試言之。

藝術鑑賞也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讀者要依憑自己的知識素養、生活經驗和審美水平去解讀作品,去構建自己心目中的藝術形象。比如寶黛和大觀園女兒們的“形象”,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不過是與梅蘭芳的“黛玉葬花”、王文娟、徐玉蘭、陳小旭、歐陽奮強們在影視中所扮演的角色差不多。其實這與小說中的描寫還是有很大距離的。曹雪芹是滿族人,從六世祖曹振彥起即入旗籍,後來成為滿洲正白旗皇家包衣。有清一代十分重視滿漢之辨,他的家人和親戚都應是標準的旗人裝束。你想,以自己的家世、身世為基礎創作的甚至被稱為“自敘傳”的《紅樓夢》,小說中的人物,能夠是漢明裝束嗎?不過,如果今天誰把把拖著辮子的賈寶玉和身著旗袍的林黛玉搬上舞臺或屏幕,那也一定會大煞風景。那麼,到底應如何理解這一審美現象呢?

其實並不奇怪,人們心目中的這種審美定勢也是有其合理性 的根據的,因為雪芹筆下人物的服飾裝束,本來就有很大的模糊性。即以腳為例,黛玉和大觀園的女兒們到底是“三寸金蓮”還是天足,上一世紀20年代末在紅學界就曾為此發生過一場的爭論。

有的紅學家認為,雪芹的眷屬固是天足,但“十二釵”等來自“金陵”的女性自當“三寸金蓮,活潑生動”,作者採取了“將真事隱去”的辦法,迴避寫“腳”。另一派則認為《紅樓夢》中的女性是大腳,理由是書中的內證:比如第23回黛玉看《西廂》,站在地下一口氣把16回看完;第25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寫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都非“小腳娘”所能為。再如,第49回寫黛玉穿的“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湘雲穿的“鹿皮小靴”,都是天足旗人女性的專利。進入80年代,在美國舉行的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大腳小腳問題依然是會上的爭論話題之一。紐約大學唐德剛教授從“文化衝突”的角度探討這個問題。他認為,“漢族的臭男人,都把老婆的‘三寸金蓮’看成命根子,順治皇帝入關後便要下詔放腳,但是我們那批愛美重於愛國的祖先,則認為國可亡而腳不可放。”然而,旗人並不以小腳為美,因而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塑造這些金陵美女時,碰到了內心不可解決的矛盾,即兩個民族的“文化衝突”,使他對這一問題採取迴避和故弄玄虛的態度,遂使“腳”的問題成了一個難解之謎。這一觀點《報刊文摘》曾予摘要介紹。

《紅樓夢》是否真的就沒有寫到小腳呢?也不是。比如80年代以後發行的人文版藝院本《紅樓夢》,其第65回“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描寫三姐怒斥珍璉兄弟:“這尤三姐鬆鬆的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尤三姐明明“一對金蓮”,不是小腳是什麼?

問題不那麼簡單。

這就必須談到《紅樓夢》的版本了。原來程本中關於尤三姐的相關文字卻非如此,它只寫尤三姐“底下紅鞋綠褲,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並未提到“金蓮”。上世紀20年代爭論大腳小腳時,社會上流行的《紅樓夢》是程本,人們還未見到脂本。——那麼 曹雪芹到底寫寫沒些到小腳呢?

紅學界主流派認為,脂先程後,脂本是接近雪芹的原本,寫到了小腳,後來程本的編定者高鶚,將“金蓮”刪去了。高鶚,漢軍鑲黃旗人——“曹雪芹對小腳隱約其詞,高鶚對小腳幾乎是深惡痛絕”,故爾。然而,從“程先脂後”的角度看,問題就不是這樣了。既然程本在先,那曹雪芹就沒有寫到小腳,那麼後來部分脂本中尤三姐的“金蓮”,則是與雪芹或高鶚無關的竄改。再者,從情理推度,既然曹雪芹在全書中對“腳”諱莫如深,那他幹嗎又獨獨讓尤三姐露出三寸金蓮呢?

話說回來,到底應該如何認識這一現象呢?竊以為雪芹對“腳”的模糊有兩個原因。首先,是自我保護。“雍正王朝”和“乾隆皇帝”時代,文網空前嚴密,文人無不膽戰心驚,為了防止“對號入座”,曹雪芹寫小說時小心翼翼,特別在小說開頭鄭重聲明,“石頭”的故事“無朝代年紀可考”,“毫不干涉時世”。為了把這一原則貫徹到小說的細節中去,作者煞費苦心,於是就出現了這一現象:書中的地點亦南亦北,職官非古非今,服飾裝扮則非滿非漢、亦滿亦漢。賈寶玉的榮國府不是在北京嗎?——其實那是讀者的想當然,書中沒有明寫——明寫的是“長安”。因之,“紅樓”的地點就有三說:長安、北京或金陵,小說中京城的物候和環境南北兼有。“京華何處大觀園”?紅學家們爭論了百十年,迄無定論。必定要問大觀園到底在哪裡的話,正確的答案只有一個:大觀園在曹雪芹的《紅樓夢》裡。“紅樓”中的職官名稱遍及各朝,要末非古非今。如黛玉的爸爸林如海官“蘭臺寺大夫”,是據漢代虛擬;鳳姐的叔叔王子騰官“京營節度使”後來又升任“九省統制”,乃因唐宋制虛擬;至於江南甄家的“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元春的“風藻宮尚書”以及夏守忠的“六宮都太監”之類官銜的擬定,更能見出作者的匠心。當然,雪芹不是“戲說”:今日之“戲說”,往往出於無知與淺薄,率多胡編亂造;雪芹的虛擬乃博古通今、融會貫通基礎上的天才創造,這方面連“四大奇書”都還相形見絀。——文化經典與文化快餐,固不能同日而語也。說到這裡,十二釵們的服飾和“腳”的問題,也就不言自明瞭。再者,作者這樣處理,還是為了追求藝術上的更高的普遍性。人們常說《紅樓夢》是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的形象的歷史,是古代社會的百科全書,是我中華歷史悠久、輝煌燦爛的古典文化的結晶,即此可見一斑。篇幅所限,於茲不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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