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孟嘗君的困惑|懂的交易倫理,是自我管理之始

讀史:孟嘗君的困惑|懂的交易倫理,是自我管理之始

《史記·孟嘗君傳》中有這樣一個橋段。

孟嘗君向來禮賢下士,對前來投奔他的寄食者往往來者不拒,號稱“孟嘗門下三千客”。

而且,只要人來了,孟嘗君一般都照料周到、不敢怠慢,每個人起碼吃飽喝足沒問題,等級高一點的,還可以頓頓有肉吃,出門有專車。

後來,孟嘗君得罪了齊王,被退休,喪失了權力。既然失去了權力,那門客們就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了,許多門客便毫不猶豫地走了。

然而,沒過多久,在門客馮驩的運作下,孟嘗君官復原職,不僅如此,還加工資、漲待遇了。

那些離開的門客聽說之後,又紛紛回來找孟嘗君,表示很願意在他的門下再幹幾年。

對門客們如此沒有節操的行為,孟嘗君很憤怒,這些人有什麼臉再回來找我?

他對馮驩說:我一定要唾他們一臉,然後叫他們滾。

馮驩一聽,當時就給他跪下了。孟嘗君以為馮驩在替這些沒有節操的門客求情道歉呢。豈料馮驩說:我這不是替他們道歉,而是替你感到難為情呢。這些門客們沒有錯,錯的是你。

孟嘗君奇怪了:為什麼錯的是我?

馮驩說:你當然錯了。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的東西是必然的這個道理?

孟嘗君糊塗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馮驩說:我跟你講啊,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必然的,比如,有生就必然有死;比如,富貴了朋友就多,貧窮了朋友就少;再比如,一大早菜市場人就多,下午的時候菜市場人就少。

所以說,你在掌權的時候門客就紛紛前來投奔,你喪失權力之後門客們就紛紛離去。這也是必然的事情。

為啥呢,門客們前來投奔,並不是說你孟嘗君的個人魅力有多大。本質上,這就是一場交易,你有門客們需要的東西,門客們也有你需要的東西。雙方各自拿出交易品,等價交換。你手中的交易品就是你的權勢,一旦你失去權勢,交易就中止了,門客們當然要離開了。門客們沒有錯。當你重新得到權勢之後,交易又重新開始了,所以門客們又來了。所以,門客們來來去去很正常嘛。

實際上,你孟嘗君也很清楚這一點,你養門客,並不是在做慈善,而是要利用門客的力量做一些事情;而你同樣清楚,你之所以能吸引到門客,是因為你的權勢能為門客提供他們需要的東西。所以,既然是一場交易,那就不要扯什麼節操之類的東西。交易自然有其倫理,那就是等價與等值。

你提供的交易品是權勢,你喪失權勢之後,當然不能要求對方繼續效力。而你並沒有為門客提供與節操、忠誠之類等值、等價的交易品,你當然不能要求對方提供這些東西。

假如你為這事而憤怒、生氣,這隻顯得你很LOW。既然你沒有提供與忠誠、節操等值等價的交易品,你卻要求對方提供,說白了,這是在乞求對方的憐憫與同情。只有弱者才會祈求他人的憐憫,你是孟嘗君,你不能這麼做。

不僅如此,而且顯得很愚蠢。

為什麼這麼說呢,為必然發生的事情而不滿,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所謂必然發生的事,就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沒有辦法改變,有兩個原因,一是客觀規律使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二是事情的因已經種下,瓜的種子已經種下。

有句話叫:菩薩畏因,凡人畏果。意思就是普通人關注的是果,大智慧者關注的往往是因。

菩薩為什麼關注因,因為所謂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當因一旦種下,結果就無法改變了。你種下的是西瓜種子,結出來的便必然是西瓜,而不可能是蘋果或芝麻。

所以,關注結果不僅無用,而且愚蠢,產生結果的原因都是自己早已種下的。濁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影直,不可得也。

總之一句話,如孔子所說:求仁得仁又何怨。

孟嘗君是個明白人,立馬就懂了。

想來,先秦時期是一個非常講究交易倫理的時代。

對於交易倫理,我們這個社會有很多人不適。然而,交易倫理並不僅僅是親兄弟明算賬式的斤斤計較。

晉國的趙襄子殺了智伯,刺客豫讓為自己的舊主智伯報仇,刺殺趙襄子,不惜吞炭、毀容,極其慘烈。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失敗了。

趙襄子問他:你曾經也為中行氏、範氏幹過,中行氏、範式都被智伯被殺了,你不為他們報仇,反而投奔了智伯。為什麼現在偏偏要如此慘烈地為智伯報仇?

豫讓說出了一句名言: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我曾經為範氏、中行氏服務過,他們就像普通下屬一樣對待我,那我也就以普通下屬的方式回報他們;至於智伯,他是以國士的方式對待我,那我當然也應該以國士的方式來回報他。

這也是一種交易倫理,它導向的是士為知己者死這樣沉甸甸的悲情與壯烈,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慷慨悲歌,以及有恩必報、有仇必報的傳統中國樸素倫理。

即便是聖人如孔子,也是贊同交易倫理的,孔子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所謂“直”,就是等值、等價的行為。對於恩惠,就要報以恩惠,對於傷害,就要報以等價的傷害。孔子雖不曰利,但他並不是不懂交易倫理的基本原則。

就像最近引發熱議的江歌案,劉鑫給予社會的是跌破良心底線的一記耳光,對此,社會理應回擊她一記耳光。這就叫以直報怨。否則,我們拿什麼來報答善良?

正是這種樸素倫理支撐了上古時期中國人鐵骨錚錚的脊樑,讀那個時代的歷史,總有一種通透的痛快淋漓與光明磊落,如光風霽月。在那些時代中,每個人都能自我管理,對自己的行為有足夠認真的負責態度。別人打了我一巴掌,回過去就是;我做了辜負他人的事情,我以命償還便是,有什麼大不了?

直到佛教引入了另外一種倫理——以德報怨,看似讓中國人更寬容了,但實際上是為人逃避自身責任提供了一種道德避難所,使人放棄對自我行為的負責與管理,將良知與道德交給神佛,將管理自我的權力交給他人,唯唯諾諾地活著。